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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昆仑:晴雯之死

 wunianyi 2017-12-20



01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全书中的一件大事。


晴雯之死和宝玉挨打是《红楼梦》故事发展过程中两个高峰,两个转折点。宝玉挨父亲贾政的毒打,是父亲贾政的统治思想和儿子宝玉的叛逆思想多年冲突的大爆发。可是这一场血战的结局怎么样?


由贾政和儿子宝玉的冲突,一边而为贾政与他的母亲贾母、他的妻子王夫人的冲突。既引起了统治者内部矛盾的爆发,贾政想一顿大板把一个叛逆种子及早消灭的意图,就不能实现了。而且适得其反,宝玉在祖母的掩护下,不但保存了性命,还更得到发展他的性格——在大观园里女儿队中逍遥自在的空隙。


然而,敌对双方的矛盾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贾宝玉和那些女孩儿所获得的只是燕处危堂的安乐,寒云暗雾笼罩下小绿洲上的自由。


要扑灭叛逆和要争取自由的对峙与矛盾问题并没有解决,因而无可幸免地会再发展出来另一个突然的事变,这就是作为母亲王夫人继父亲之后,又给了儿子宝玉以更残酷的打击——逼死晴雯和扫荡贾府青年乐园的大观园。


晴雯是这一战役中最主要的牺牲者。晴雯之死就是预言了宝、黛恋爱之必归失败,宝玉之必出于逃亡。


晴雯在全书中占的篇幅不及袭人的二分之一。但《红楼梦》作者对于凤姐、宝钗、探春、平儿、袭人是采取政治史的写法,而对于黛玉、晴雯、司棋、芳官、尤三姐,却是几首极哀艳的诗篇。一个作者对自己所偏爱的人物,往往禁抑不住主观情感之汹涌,不期然而流入吟咏式的抒写,使得读者也跟着他歌唱,跟着他悲哭,不能冷静旁观。



贾元春从一般高门闺秀地位上再上升成为贵妃,作了贵族家庭献给皇室的“祭祀的羔羊”,青年守寡的大奶奶李纨,只能“古井无波”地作成一个“完整”的礼教牺牲品。她们岂不可怜?可是对她们除了描写内心痛苦,并没有什么激烈斗争可以歌颂。


然而对于丫鬟晴雯优美的性格,强烈的反抗,惨痛的牺牲,作者的笔端,就随时充满了欣赏、抚爱、忿怒和痛惜之情。从前的批注者说:“晴雯者,情文也。”


过去有的读者说:平儿使人爱,鸳鸯使人敬,袭人使人怜。对于晴雯呢,这些观念都用不上。然而她的性格偏能在很久以来就唤起多少读者衷心的共鸣。你认为这丫鬟太娇纵了吗?


但你心里本不把她看成一个奴才,而且你正憎厌着那些奴仆群中的卑鄙、下流。当她在讽刺人或骂人的时候,你也正想发泄几句吧?你也许惋惜这丫鬟太不计较成败得失了,然而仔细想想,袭人那样“温柔和顺”是有她自己十分明确的目的的;你觉得若叫晴雯也得到一个宝玉侍妾的地位就算是胜利吗?





你一边读着她的传记,一边被她的坦白无私的爽朗情怀所吸引,被她的热情勇敢所震惊,总愿意多看到她又真诚、又美丽、喜笑怒骂的姿容,多听到她正直响亮的声音。只有在和晴雯姑娘相处的时候,才能扫开贾府那种阴湿腐朽的气氛吧!


黛玉之死是一步一步走向枯萎,晴雯之死是骤然遭遇到残暴的摧折;所以黛玉之死的标题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而晴雯之死却大书特书“俏丫鬟抱屈夭风流”。读者对于黛玉之死在心理上是具有预期状态的,而晴雯之死却给读者情绪上以意外的打击,激起人们中气如雷的忿怒。


聪明的读者一看到王夫人对于晴雯之深恶痛绝,片刻不许停留地把她赶出去,就会叫一声“大事休矣”。岂有那样憎恨晴雯而能容纳黛玉之理?宝玉是那样痛心,那样忿恨,却又无法挽救。既不能战胜,又不肯屈服,除了逃亡,他将来还有什么道路可走?


读者认为:我们何不幸而不能看到原作者曹雪芹亲笔写出黛玉之死?可是,也认为:又何幸而还能看见作者亲笔写出晴雯之死啊!



03


晴雯是一个无家世可考的女孩子。她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表哥哥和色情狂的表嫂。在她十岁那年,被贾府大管家赖大买了做丫头,是“奴才的奴才”。赖大妈妈常带她到贾府中来;因为贾母看见了喜欢,赖大妈妈就把她“孝敬”了老太太,于是升格为“主子的奴才”了。


后来贾母把袭人给了宝玉,晴雯也是由于贾母的欣赏而赏给了宝玉。在怡红院中,她虽和宝玉很接近,却没有被内定为宝玉将来的侍妾,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丫鬟,这是和袭人大不相同之处。


宝玉房中八个大丫鬟,晴雯的地位仅次于袭人。真正粗杂事情如喂鸟、浇花、管茶炉以及扫地、端饭等等,无须她来做,但真正宝玉“贴身”的事,袭人自是第一个负责者和当权者。袭人以外还有麝月,再以下还有秋纹、碧痕等,譬如铺床叠被,拿衣服用具,弄薰笼,放镜套等等,晴雯也不经常担任;所以她在怡红院中竟是一个“富贵闲人”。人人都知道她“脾气傲慢”,小丫头老婆子们不敢得罪她,袭人、麝月等也不和她计较。


王熙凤曾说过:“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这样看来,恐怕晴雯竟是大观园中第一个美丽的丫鬟了。可是,王熙凤虽然长得美,她偏要说自己是“烧糊了的卷子”。邢夫人眼中的鸳鸯却态度谨严敦厚。袭人是有地位的大丫鬟,长得也不会太差,但她偏能做的谦逊平庸。



唯有我们这位“俏丫鬟”晴雯姑娘,却显得锋芒毕露,既美又娇。她不学袭人那样控制宝玉,顺应环境、内收羽翼、外结他援,又不屑于像小红那样奔走钻营,不遗余力。


她对别人干的一些什么鬼祟勾当,一看就穿,而且常脱口而出地揭露。有一次在院子里遇到正在为钻凤姐门路而兴奋的小红,晴雯就迎头一顿抢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见第二十七回)


秋纹偶然得到王夫人赏赐了两件旧衣服,正在扬扬得意,晴雯却想起王夫人曾把好衣服赏赐过袭人的事,她说——“呸!好没见识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一样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见第三十七回)


同是丫鬟,偏又被分出“谁比谁高”的等级,晴雯感到不服。得到一点剩下的东西就那样兴奋,更觉得可耻。她的确有“饥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至于得罪袭人、冒犯了王夫人,全不在意。



在病中,晴雯听说偷盗平儿手镯的是怡红院中的小丫头坠儿,她就怒火上冲,把坠儿叫来床前痛骂;不听人劝阻,假称宝玉的意思,立即把坠儿撵了出去。


晴雯为什么如此暴躁?为什么如此容不得一个小丫头?她说:“眼皮子又浅,瓜子又轻,打嘴现世的!”这就是说坠儿是一个品质恶劣的小偷,见了财货就为穷人丢脸的败类,不受污染、嫉恶如仇的晴雯决不能容忍。


至于对芳官的干妈经常克扣芳官的月费,又压制芳官,以及小丫头春燕的娘那种唯利是图,晴雯当然是不加犹豫地大喊着“撵出去!”


作者写袭人有自己的意图,可是晴雯的意识中心是什么?她自始至终表现着被压迫在封建统治下反抗者的本质——骨气。


在小姐们中林黛玉有骨气。但晴雯是贫民,是孤儿,是丫鬟,因此晴雯的性格中最明显最突出的特征是身居奴才的地位却坚决反对奴才们掐媚主子、出卖自己的卑劣品质,简单地说,就是反奴性!


作者把晴雯写成与袭人对立的典型。晴雯自始至终鄙视袭人,和袭人对抗。和袭人对抗不就是和王夫人对抗吗?她常常大胆而尖锐地指摘、讥讽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及小红等人的各种各样的奴性。她反对别人的奴性、反对别人奴视自己,自己不肯以奴才自居。一直到最后,对无理的搜查、凭空的诬陷,这倔强的少女始终是坚决不屈服。



03


不须说明,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和袭人与宝玉的关系,完全两样。她们和宝玉是怎样互相对待的呢?作者在这一问题上经过深刻的体察,以超群的手笔描绘出晴雯与宝玉相处的情景,其中又以“晴雯撕扇”“晴雯补裘”等故事,成为很久以来的美谈。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袭人向宝玉道:“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这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袭人气得脸紫胀起来……(见第三十一回)


这是晴雯与宝玉间的冲突,正是反映出宝玉对晴雯一向没有采取过主子对奴才的态度。她对于这会宝玉的忽然发作,不是吓得低头服罪,而是毫无奴才声口地表示气忿,不服。


袭人可以挨宝玉的窝心脚,晴雯却从来没有看主子嘴脸的习惯。如果不夹杂着一个袭人在内,晴雯的脾气也许不会发得这么大吧?作为调节地位的袭人表现出她原来和宝玉站在一边,也就是主子了;晴雯的舌枪唇剑就更猛烈地投向袭人去,逼得她无地自容。



宝玉又何尝有人敢于如此冲撞他呢?可是如果把形势闹得更加严重起来,其后果对于谁都不利,因而向宝玉下跪请求不要“回太太去”的是袭人,可不是晴雯。我们想不到这一场意外的冲突,其结局是“千斤一笑”的喜剧。


宝玉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


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都跌折了,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


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


接着又听“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宝玉赶上来,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见第三十一回)


那种时代,那种家庭,一个丫鬟敢于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态继续她的反抗,而那位公子也就居然以此为乐,真可以说“人是奇人,文是奇文”了吧?晴雯的任性出人意外,宝玉的欣赏也出人意外,这正是作者要通过这种新奇生动的形式,挖掘出晴雯与宝玉性格本质中的共同之处,表达出她和他相互间深切的关系。晴雯与宝玉,在形式上只能是奴主关系。



但在晴雯的内心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听任主子的奴役、侮弄或践踏的奴才,即使对宝玉也不能例外。她所珍惜的只是互相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损伤。


在宝玉,从来就不愿以主子自居,以奴才看人,当然就更不以一般丫鬟来看待晴雯。这回偶然不在意地流露了贵公子的嘴脸,果然遭到晴雯的顶撞,也是宝玉所从未受过的一次挫折,“把脸都气黄了”。可是一经冷静,也就自然地衡量到什么玛瑙碗、玻璃缸以及扇骨子之类本是供人使用的东西,总不能比“人”来的更为贵重?


何况宝玉看惯了贵族家庭,挥金似土,贪污浪费,无可究竟,日常用具,更不知毁坏损失多少,摔坏了一个扇骨子怎能和碰伤了晴雯的心相比拟呢?宝玉看惯了也看厌了别人对自己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他之特别重视晴雯正是因为她全无“媚骨”。


宝玉更痛心的是自己祖祖辈辈向着他们的主子——更高的统治者一代传一代地奴颜婢膝,媚主求荣;至于他自己本身又正是那个时代那个家庭所要培养训练的一个“奴才秧子”。


因此,“晴雯撕扇”,并不是什么美貌奴才因恃宠而撒娇,多情公子为玩赏而纵容,而是这丫鬟这公子恰恰在这样一个矛盾爆发中才深刻地表现出他们灵魂的共鸣。宝玉生活在竞争着做奴才的环境中,他更深切地认识到晴雯这样可贵的“人”的品质,他是多么欣幸啊!


当宝玉把麝月的扇子夺过来交给晴雯,晴雯就立刻一撕几半,两人大笑起来。我们在这里听到的是心心相印迸发出来的一阵笑声,高明出众的作者是多么热情有多么巧妙地表扬了两个坚决反奴性的青年男女!



04


我们可以再从宝玉温书、晴雯得病和晴雯补裘这些生活故事中,来观察晴雯与宝玉的相处关系。有一天夜晚,怡红院中到了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小丫头跑来报信,叫宝玉小心明早贾政要盘考他的书,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儿」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于是怡红院里立即紧张起来。大丫鬟们为宝玉担心,忙着“剪烛斟茶”;小丫环们坐夜伺候,一个个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而宝玉呢,他的心偏又不安不到书上,又怕熬坏了她们,又怕哪一个穿少了衣服受冻;袭人、麝月更急得无可如何,只求“小祖宗”少管闲事,好好读书吧。


这时候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见第七十三回)


这样不闹得大张晓喻起来了吗?晴雯就趁此强调宝玉已吓得“脸色都变了,满身发热”,并到王夫人处要药,最后传到贾母耳中,宝玉就此过了一关。一个小小故事足以叫人看到晴雯的关心宝玉与袭人麝月不同,她既了解宝玉,又善于抓住机会,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晴雯与宝玉平时相处,也是一任自然,毫无心机的。作者曾写过一段极其美丽动人的怡红院灯前月下的小景。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惨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薰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服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麝月笑道:“你们俩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浸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


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来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蛰蛰,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


晴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见第五十一回)


果然晴雯姑娘得病了。一天宝玉出去晚上回来,一进门就唉声顿足,原来他不小心把贾母所赐一件俄罗斯来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明早见不得老祖母,而外边匠人又不会织补,使大家束手无策,于是正在发着高烧病势沉重的晴雯只得奋勇“挣命”。



一面说,一面做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晴雯先将里子拆开,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在傍,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一时只听自呜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晴雯已咳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呦”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见第五十二回)


晴雯一方面容不得别人的卑污,一方面也见不得别人的急难。若说袭人“心中目中只有一个宝玉”,难道晴雯心中目中就不是只有一个宝玉吗?其所不同之处,只在与袭人是为了他自己的地位、前途,而晴雯却是为了宝玉的利益。读了“补裘”故事的人只为这姑娘鼓勇服劳的一片忠诚所感动,晴雯对宝玉难道和那些为自己爬高枝,向主子献殷勤的奴才们有共同之处吗?


05


置身于战场之中,游心于杀伐之外,并不是晴雯的耳聪目明不足以见闻到炮火的凶危,却由于她自幼孤零,身居微贱,入得贾府之后,初得贾母赏识,后得宝玉重视,于是她严重的不平,胸中的反抗,随时禁不住地向外爆发。宝玉神游太虚境时,首先看到作者对于晴雯的介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见第五回)


的确,像晴雯之蔑视邪恶,拒绝熏染, 既美丽,又有才能,必然为统治者所难容的。


试看王善宝家的——那贾府最猖狂蛮横的狗腿子鼓动王夫人搜检大观园时是怎样说的,就可以知道晴雯在那些人眼中有多么可怕了。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见第七十四回)



傻大姐在大观园中拾得绣春囊,不过是作者在写作方法上故意安排的一个小枢纽。行将没落的统治者要巩固,被压迫的后一代要成长、要自由,在这样矛盾形式中,贾府统治者终不会允许大观园中的花长好、月长圆,甚至不允许这些敢于反抗的青年们长寿。


作者兴高采烈地写了大观园的繁盛,也不免痛心疾首地写道大观园的零落衰折。贾府的黑暗、淫污,并不会从那些男性身上唤起警惕来。贾瑞死去吧!贾珍、贾琏、贾蓉等任意荒唐去吧!有谁在感到真的戒惧呢?可是一旦绣春囊出现在大观园里,王夫人就非常惊慌了。


连那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熙凤都吓得双膝下跪,含泪表白一番。王夫人对于住在大观园里那么多的小姐并不重视;最要紧的是怕有人勾引坏了她那命根子宝玉。


这时候一听王善宝家的说话,就“猛然触动”,“对了坎儿”,想起曾经见过“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这丫头必就是她了”。王夫人心中既已获得了“假想犯”,她就立即把病中的晴雯叫了来。


王夫人道:“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


王夫人一见他钗坠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意,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置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见第七十四回)



据说是“忠厚宽和”、“吃斋念佛”,又向来“不多管家务”的王夫人,原来是这样态度凶狠、说话粗野的。在王夫人的决策下,以王善宝家的为急先锋的大扫荡开始了,晴雯成为第一个目标。请看晴雯是怎样地反抗。


王善保家的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到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


王善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查;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我们还回太太去呢。那用急得这个样子!”


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见第七十四回)


晴雯显然是陷身于危境了。有先见之明的袭人早在金钏投井宝玉挨打之后就向王夫人身边上了密告,站稳了自己的脚步,而别人就不知不觉地做了她的垫脚石。


王夫人说她一生最嫌厌晴雯这样的人,她亲自到怡红院中去处理晴雯、芳官、四儿这批“妖精”,非常果断,毫不容情,竟像是怀着“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仇恨。她叫人把四日水米不曾沾唇、身染重病的晴雯从炕上拉下来,架了出去,接着又把四儿、芳官也一起撵走。


晴雯之无辜遭难,公子宝玉虽然心下恨不得也拼了一死,可是在母亲雷电震怒泰山压顶的威势之下,他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后来宝玉偷到晴雯家中去看晴雯,那被抛弃了的少女已经是独自睡在一领芦席上等待最后呼吸的停止。


晴雯对宝玉最后的语言是“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见第七十七回)


她的声音就此噎住了。贫苦出身无文化教养的晴雯不懂得才子佳人的恋爱,高洁自尊的晴雯更不屑于干那些鬼祟下流的勾当。但在她心里却深藏着炙热的感情,不是惨遭迫害,命在垂危,自己也不会意识及此。到了死别吞声的一霎那,她才猛然痛切地感觉到了极度强烈的悲忿与留恋,使他咬下自己的指甲,脱下贴身的小袄遗留给心爱的人。除此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她还能作什么?


我把晴雯断作贾宝玉的第二个知己。



06


宝玉生命途中志同道合的伴侣自然是黛玉。除她之外,宝玉最可信赖的人就是晴雯了。在《红楼梦》书中屡次表示出宝玉与宝钗的人生观之抵触。宝玉又总想挣脱袭人的束缚。因此宝玉尽可重视宝钗之才,羡慕宝钗之貌,享受袭人的服侍,承认袭人的尽心,可是他的心之深处,对宝钗是疏远,对袭人更是憎厌与疑忌。


麝月、秋纹、碧痕都是宝玉所说“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那么除了晴雯,谁是真能和宝玉内心共鸣的呢?当宝玉挨打之后,急需有人去与黛玉一通消息,而这一使者,只有晴雯,也就足见宝玉心上晴雯的地位了。


晴雯死了,宝玉在怡红院中完全陷入举目无亲之苦。宝玉眼睁睁看着晴雯孤立无援,含冤就死,使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家庭、这个世界是多么残忍、阴险、可怕、可恨;万般无奈的宝玉把自己的痛忿与幻想写进他祭祀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去。“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往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阁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燕塞……”“固鬼蜮之为炎,岂神灵之有妒?毁波奴之口,对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把晴雯比作被朝廷排斥的贾谊,比作貌美遭忌的昭君,他要对那些重伤陷害的奴才们伸张讨伐,“毁口”“剖心”,为晴雯复仇。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林黛玉以外谁能理解宝玉,同情晴雯呢?现实的世界掌握在正和宝玉敌对势力的手里,他自己不也几乎被父亲打死吗?连生身的父母对自己都是如此的狠毒啊!


看起来这个世界不是能容许晴雯和自己这样的人生活下去了。他的心只能向着超出现实的幻想飞去。象晴雯这样心胸高洁、爱憎分明的姑娘只好让她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吧!晴雯是被挤出这个世界以外了,宝玉自己还有多少牵连呢?于是等黛玉一死,他在这个人间就真是快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时候了。


你们是善于控制现实的。好吧,这个家,这个世界就都让给你们吧!他逃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身边逍遥去了。王夫人、王善宝家的和袭人之流,对于排挤、铲除一个晴雯,犹能为之;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最后,换得了贾宝玉另一种坚决冷酷的还击!


晴雯已经成为读者长期以来心爱的人物。晴雯之死也是作者心上无可补偿的痛苦。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机,流了多少眼泪,又发抒了多少幻想,才写出这样使人忿怒、使人悲痛的杰出文字!更使人悲悼的是我们伟大的作者曹雪芹,可能就是在把“晴雯之死”写完不久,他自己也就丢下笔来,“泪尽而亡”了!



图片:网络

文章:《红楼人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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