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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冲撞:马戛尔尼使华

 hercules028 2017-06-14

 

 

 

马戛尔尼主张应换位思考并接受他者的独特性,他的思想反映出启蒙运动中对“文明”较为宽松的界定。

文明的冲撞:马戛尔尼使华

作者:布鲁斯·马兹利什 

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漫画 (James Gillray, 1792年)

1793年,马戛尔尼带领使团出访中国,希望与清帝国建立稳定的关系。不像英国人在太平洋地区那样,他在中国面对的这个“他者”,同样自称为文明,与西方文明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后者。

历史学家们一般认为马戛尔尼的访华是一次失败之行,但是仔细考察后可知,此行是作家吉普林(Kipling)笔下的一次东西方会面,其结局令人困惑,十分模糊,但是马戛尔尼却成为一个盖世英雄般的人物。他的日记止于1794年(出版要晚得多),是他访华始末的主要文献资料。

乔治·马戛尔尼(1737—1806年)

17、18世纪时,许多西方人认为中国实际是一个优于欧洲的高级文明。在随后的世纪里,这种观念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过这一转变不应扭曲我们对其早期的看法。从马可·波罗的游历开始,直至耶稣会访华,人们自始至终都认为中国是世界上一个极为富庶、强大和先进的国家。它是当时人口最多的国家,18世纪时就有四千万左右。它自视为世界的中心,自称“中国”(the Middle Kingdom)。

中国学者提出了一个对应“civilization ”的汉语词汇“文明”(wenming),但是它指涉的含义不同于米拉波的“文明” (civilisation),也不同于后世欧洲人的文明。它主要指中国最高统治者——君主统治的正统合法性。

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以来,中国的君主们顺应天命(the Mandate of Heaven),一直是最高统治者。一位文人曾说:“'天下’多指整个帝国,即中国或者世界;'天下’作为一块封地,被赐予其中最好的人,即天子(the son of Heaven),让他来统治。”他来统治就如同天在统治;关于天如何统治,在孔子及其弟子的著作中有清晰的阐释。

马戛尔尼随团画师亚历山大笔下的乾隆皇帝

儒家学说为君主专制的建立提供了合法的依据,皇帝独掌大权,同时儒家学说又建立了一套道德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衡量尺度,用以防止专制权力的过度使用。作为一个承载着天命的国度,中国有权利也常常有能力向其邻国收缴贡赋。不存在相互平等的交换,中国就是高人一等。

另有一位学者曾说,中国这个“文明中有各种风俗、宗教、行为方式、服饰风格、礼节礼仪、艺术、丰富的自然资源、看似无穷的手工艺品以及卷帙浩瀚的历史记录”。1656 年在位的皇帝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对前来寻求建立贸易关系的荷兰人说:“身在远方的你们知道且渴望目睹我们的伟业和文明,你们敬重且仰慕我们,我们是你们的主上和父亲。”

从马戛尔尼的访华之行中,我们见证了两个文明的“冲撞”,各自的自我形象都遭到了对方的冲击。马戛尔尼访华时,当时在位的中国皇帝像1656年的皇帝一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英国使团说:

奉天承运,我国皇帝特叮嘱英格兰国王留意我们的指示。英王,虽然你们身处远洋,却心念我邦文明,特意差使前来呈送国书,尔国大使远渡重洋来我朝叩头,恭祝朕生辰,并奉上地方物产,以示尔之诚志。

热河行宫避暑山庄万树园英使觐见场景 (威廉·亚历山大)

虽然马戛尔尼承认中国这个东道主的强大、富庶,也仰慕它的繁华,但他并未打算承认它的地位高于英国。双方这种观念上的差异由叩头问题表现出来。马戛尔尼并非不愿意向皇帝叩头,但前提是与他同级的中国官员也要向英王叩头;如若不然,马戛尔尼则会向中国皇帝单膝跪地行礼,就像他面对英王时所行的礼一样。

这一象征性的姿势事关双方文明。对于中国皇帝来说,他声称自己拥有正统性,是因为他是天命的唯一承载者,各国平等的观念对他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如果承认他只是诸多君主中的一个,与许多海外不知名的国王同属一列,他统治的核心基础就会动摇,中国文明观的核心也会因此岌岌可危。

然而,对于英国大使马戛尔尼来说,如果他接受中国人看待事物的观点,就是在文明层面退步,承认西方成就输人一等,而事实却是西方文明马上就要超越中国文明。

清朝军岗 (威廉·亚历山大)

不过1793年时,一切都还在酝酿中。我们正处于变革即将到来的前夕。自称“文明”的双方在彼此试探。我只对欧洲一方的态度做一番考察,中国人的态度是另一个故事。马戛尔尼既看到了中国人的功绩,也打算赞扬他们。

谈到中国人对他的招待时,他说:“他们那种冷静、高贵,那种亚洲式的庄严恢弘,欧洲礼仪还无法达到。”他欣赏中国农业的精耕细作,认为中国人“当之无愧是世界上最好的农民”。他看到中国手工艺品“尤其是蚕丝制品以及某些棉织品”卓越超凡,也看到了中国陶瓷生产技艺举世无双。

乾隆皇帝赠给英国使团随身携带的香囊 (威廉·亚历山大)

他还认识到中国人的科学和技术也十分先进。他为中国皇帝精心准备了地球仪、钟表、天文仪作为礼物。然而,他却亲眼看到他的东道主已经有了地球仪、天象仪、钟表和“自动牙器,它们工艺极其精妙,在这样富庶的国家,我们的礼物相形见绌”。

中国人没有的是刚刚兴起的工业化,但在英国工业化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与之一同高涨的还有潜在的战争能力。马戛尔尼意识到,尽管中国人在科学和技术方面有较高的才智,但是他们几乎没能有效地利用他们的知识,也无意在这方面继续前进。

因此,当马戛尔尼邀请一些中国官员登上他带去的热气球时,他们谢绝“体验'。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那只热气球是一个预兆,或说是一种标志,预示着未来西方将在科学和技术领域领先于世人,随后体观于炮舰之上。

1793年11月6日使团通过大运河闸口 (威廉·亚历山大)

无论怎样,1793年的马戛尔尼评价中国文明时,参考的是它在农产品、稳定的政局、儒雅的举止等方面的特点,中国在这些方面完全可以与西方相媲美。不过他确实有所保留,甚至是关于中国人的行为举止,尤其是他们在卫生方面的习惯。他发现连社会上层人士都不讲卫生,习惯“在房间中肆意吐痰”。他们在饭桌上的举止也让他不快,例如他们没有叉子,他们“脏兮兮的,是吃大蒜的人”;还有,他们没有冲水马桶。

但是他也意识到欧洲人同样有行为不当之处。因此,当他哀叹中国人缠足的风俗时,他想起了他的女性同胞们也在穿着挤脚的高跟鞋和笨重的束衣扣,更不用说紧身胸衣了,这些服饰在扭曲着她们的身体。

“时尚:束紧衣”(1770年代)

作为一个有学识的人,马戛尔尼看到人群中存在着某些普遍性,如扭曲和修饰我们的“天然”形态,“从欧洲最文明的国家,到太平洋最野蛮的岛民”,都能见到这样的现象。他像一位心怀天下的人类学家一样,告诉我们说:

旅行时每当我遇到异常或者不寻常的事,我通常会尽力回想自己是否在其他地区见过类似的事。
通过比较这类奇异的事物,留意它们的异同之处,有时候会捕捉或发现几个相距甚远的国家在观念、风俗和行为举止方面的某种共同起源。

马戛尔尼和福斯特二人可能不曾同坐一船,但是他们一定意气相投。他们都在寻找那些维持人性和人类关系秩序的普遍原则。他们在文明范畴的两端践行着自己的信念,福斯特在太平洋地区半野蛮的土著民族中寻找,而马戛尔尼到了中国,亲身领略到它的先进文明。在这两面全然迥异的镜子中,他们都力图捕捉欧洲文明的影响,并且去反思它的形象。他们眼中的文明是大度的。

“的确,中国人是一个独特的民族,不过他们与我们一样,有着相同的物理构造,受相同的激情支配”,马戛尔尼如是说。他理解中国人为什么对英国人的来访心存疑虑,英国人也常常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表现出不屑和轻视。不管怎样,与其大多数国人相比,马戛尔尼显得与众不同。他断言:“无论以哪一种欧洲标准来衡量中国,都极为荒谬。”

亚历山大笔下的中国人斗鹌鹑(上色版)

马戛尔尼主张存在共同的人性,应换位思考并且接受他者的独特性,他的思想反映出启蒙运动中对文明较为宽松的界定。文明是一种社会关系形式,对所有民族开放,各民族以不同的方式都能取得不同程度的文明。它以进步完善为基础,而不是以诸如种族这样的某种本质为基础。

然而,可叹的是,到了19世纪最初的十年,欧洲文明与其他民族相继相遇,种族主义泛起并使欧洲文明越来越带有种族主义的特点。就此而论,文明概念实际上反而成为一个真正理解他者的障碍物,成了为谴责他者和控制劣等“野蛮人”服务的意识形态。

亨利·坦普尔,第三任帕默斯顿勋爵 (1784—1865年)

当我们读到1850年帕默斯顿勋爵(Lord Palmerston)的文字时,我们可以看到情况正在变得多么糟糕。他说:“时之将至,我们要再给中国一击。”他将中国王朝划归“半文明政府”之列,从马戛尔尼不偏不倚的论述到他的这一观点,其间的差距多么巨大。他像教训一个叛逆的男学生一样,提出了一个教训方案,他说:“他们不光要看到我们的大棒(stick),而且还要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大棒打在他们的肩膀上。”

早在1802年和1808年,英国人已经在澳门使用了“大棒”。到1842年以及鸦片战争之时,英国人对中国展开全面打击。这时,英国人的所作所为还只是一种向外扩张的行为,而八年之后,帕默斯顿宣布英国过去的行为是一项国家政策。

新文明观的核心是种族观念,欧洲自视优越的基石也是种族观念。上面那位英国勋爵认为文明正在赋予他一项与“血统”有关的责任,让他去统治其他所有民族。欧洲自我认知中掺入了一种恶毒的种族主义。18世纪晚期,在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中,许多学者曾隐隐约约构想过种族主义,不过只是在脑海中。

1841年5月英国舰船接近广州

19世纪初期,英国在印度的经历(在这过程中,种族主义逐渐取代功利主义)以及英帝国的实际需要,不断为种族主义添加力量。不久之后,它又将得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支持。然而,甚至在1859 年《物种起源》出版之前,种族主义似乎已经有了科学支柱,例如布丰(Buffon)和林奈(Linnaeus)的著作,尤其是在1853年至1855年间出版的戈比诺的《论人类种族的不平等性》。

马戛尔尼笔下的中国是一个与西方比肩的文明,令人神往,但是我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中国;到19世纪,他们作为黄种人已经被排除在先进之外了。种族成了命中注定的,成了文明中的决定因素。“科学”已成为意识形态,“文明”观念也同样成为了意识形态。

【本文节选自布鲁斯·马兹利什《文明及其内涵》,篇名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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