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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高山心自知——琴的故事

 方竹云天图书馆 2017-06-20

琴在传统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琴不仅是文人雅士以风雅相尚的饰品,也是士君子砥砺节操、进德修业的宝器。《礼记·曲礼》说“士无故不彻(撤)琴瑟。”为什么呢?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著作《白虎通义》里说“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故君子无故不去琴瑟。”以琴瑟禁止淫邪,求其本心,这既是古人的美德,也是古人的智慧。古人深知修德的艰难,道德光靠抽象的教条和律令很难实现,于是古人发明了以情感净化情感,以欲望驯服欲望的智慧:音乐激发的是人们的高级情感,它可以压倒人们心中偏狭局促的低级情感,音乐体现的也是人们的高级欲望,它可以替代人们天性中声色犬马的低级欲望。这样,美德便在顺遂而不放任中实现,心性在节制而不恣睢中升华。


琴的历史据说与文明人的历史一样久远。《世本》记载“伏羲作瑟,伏羲作琴”。伏羲是典籍中使人类告别野蛮走向文明的人文始祖,正是伏羲发明了琴瑟。另一种说法是神农削桐为琴,神农也是教人稼穑的三皇之一。可见在人们的观念中,琴瑟也是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还有一种说法是少昊为年幼的侄子颛顼制作琴瑟,希望这种高级的玩具能够陶冶侄子的情操。后来颛顼长大去国,少昊便把琴瑟弃掷东海之中。结果每当夜深人静之际,海上都会想起琤琤琮琮的琴声。只是不知弹者为谁了。


《史记·封禅书》还记录了另外一位人文始祖黄帝与琴的故事:黄帝命素女弹奏五十弦瑟,瑟声过分悲怆,黄帝也受不了,于是黄帝将五十弦去掉二十五根,留下二十五根,悲声才稍稍缓和。史书中还记录了帝舜弹奏五弦琴,琴曲是《南风》,歌词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体现了圣王心系民瘼的情怀。在古人的理解中,琴的开端,便于政治文明密不可分。

典籍中关于琴的故事不胜枚举。东汉蔡邕写过一本书《琴操》,便记录了不少与琴有关的故事。首先要讲的当然是圣人孔子《猗兰操》的故事。《琴操》中说:“《猗兰操》,孔子 所作。 孔子 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孔子隐居深山中看到幽生的兰花,心生感慨,于是即兴弹奏了这首流传千古的《猗兰操》。兰花是隐逸的象征。它独处深山,与众草为伍,但不改其洁,不降其志,这和孔子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的情怀的一种投射。而“兰为王者香“也体现了孔子以道自任的自信。汉儒以孔子为“素王”,即有德无位的无冕之王,这也折射在幽居地僻的兰花身上。一曲《猗兰操》,也是孔子志存高远而又位卑任重的心声。


我们最熟悉的琴典故莫过于“高山流水遇知音”了。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吕氏春秋》,说的是琴师俞伯牙弹琴,钟子期从琴中听出了“魏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的意境。伯牙引子期为知音。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于是终身不复弹琴。其实俞伯牙这个人更早见于《荀子·劝学》“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仰秣”就是马吃草时突然仰起头(一般马吃草都要低头)。这体现了伯牙的音乐对马的感召之强。在蔡邕《琴操》中还有一个关于伯牙故事:伯牙向琴师连成学琴三年后,连成说:“我只能教你基本技巧,但你若要进一步提升境界,便须找老师方子春。”于是伯牙随连成来到蓬莱岛,连成让伯牙在此等待方子春,自己回去了。但方子春一直没有出现,只剩伯牙一人在岛上。在风声和浪声中,伯牙忽然悟道:“原来老师给我请的名师就是大自然啊!”于是在涛声中参透自然,弹起了《水仙操》一曲。连成听到了琴声,觉得伯牙已臻化境,便将他接回。这个故事说明了,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琴师只能传授技艺,而只有在大自然中涵泳浸润,才能打开格局,提升境界。

琴史上最著名的琴要数绿绮琴与焦尾琴了,因为这两把琴和两位大文豪司马相如、蔡邕有关。司马相如贫贱之际,遇到西蜀富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于是援琴挑之,一曲《凤求凰》迷住了卓文君,二人于是私奔。这便是家喻户晓的《琴挑》的故事。至于穷小子为什么能拥有名贵的琴,据说是因为梁孝王欣赏司马相如的辞赋,于是以私藏的绿绮琴赠之。而“焦尾琴”的故事更加传奇。《后汉书·蔡邕传》记录有人用火烧桐木做柴,蔡邕听到烧木的噼里啪啦声后,顿觉此木是制琴的好材料,于是马上阻止烧木,可是木已经烧焦了一部分,蔡邕还是以半焦的木头做了一把琴,于是称之为“焦尾琴”。


《广陵散》是我们最熟悉的琴曲之一。嵇康从容赴死并弹奏《广陵散》,而后“《广陵散》于今绝矣”的故事家喻户晓。需要说明的是《广陵散》是一曲什么曲子,以及嵇康为什么会死。《广陵散》一曲表现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聂政是战国时韩国贵族侠累的门客,侠累为刺杀韩王,找到了聂政。聂政为知己而死,在韩王宴乐之际杀死韩王,并为了免于牵连自己的姐姐和主人,聂政用刀将自己的脸刺得血肉模糊,让人们分辨不出自己是谁,然后自杀。而这首《广陵散》据说是一个无头鬼传授给嵇康的。关于嵇康之死,根本原因是嵇康反对司马氏篡位,他在给好友吕安的信中表达了这点,但吕安有一个邪恶的哥哥吕巽,吕巽看上了吕安的妻子并迷奸之,吕安一怒之下意欲诉讼其兄,然嵇康以为家丑不可外扬。吕安于是作罢。吕巽害怕自己事情败露,于是恶人先告状,诬告吕安不孝,吕安被捕。嵇康与吕巽绝交。吕巽又将嵇康反对司马氏的态度告知司马昭,于是嵇康被捕,于行刑前弹起《广陵散》,从容就义。其实《广陵散》也是嵇康内心的写照。嵇康渴望有聂政这样的血性侠客除彼害群,也愿意像聂政保护亲友一样保护至交,但暴君没有就戮,朋友也没有被保护,自己反而殉难。这让中正平和的古琴平添了几分血性和悲壮。

琴是士大夫文化的载体,自然也免不了“士人风骨”的濡染。除了《广陵散》的故事,还有不少士人之琴的佳话。《晋书·隐逸传》就记录了陶渊明的“无弦琴”:“(渊明)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看来,作为技艺的音乐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生活方式和诗性人格的音乐。另一位东晋隐士戴颙,他的父亲戴逵就是著名的《雪夜访戴》中的被访对象。戴逵去世后,戴颙不忍再弹父亲的旧曲,便自度新曲。中书令王绥听说后,便请戴颙为之演奏,戴颙不愿摧眉事权贵,于是拒绝。王绥愤愤而去。当然,这种“风骨”也不仅仅局限于士人。作为贱工的琴师也可以峻骨崚嶒。北宋初的琴师朱文济被召到宫中为宋太宗弹琴,太宗想把七弦琴增至九弦,因为古代圣王周文王、周武王都为古琴增弦,而太宗俨然以圣王自居。但朱文济认为这不符合艺术规律,表示反对,太宗不悦,逼其以九弦琴演奏,朱文济只好以九弦琴中的七弦演奏,表示对九弦的拒斥。朱文济于是也没有像其他善于献媚的乐师一样受赏。


古人不仅重视弹琴人的境界,也重视听琴人的境界。桓谭《新论·琴道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著名的琴师叫雍门周。孟尝君一次问他:“据说您弹琴能使人悲哀,不知是否能使我悲哀呢?”雍门周说:“听琴者必须有过悲伤的经历,才能从琴声中感受到悲伤。像您这样锦衣玉食的公子,是不会从我的琴声中感受悲伤的。”孟尝君承认的确如此。但雍门周这人不仅仅是个琴师,接着又说了一番见解:“您作为齐国公子,曾经攻打过秦、楚两个强国,现在秦楚强大了,你们的国家随时可能被秦楚灭掉。国破家亡之后,你的坟墓将生满荆棘,狐兔奔跑其间,牧童也会在上面嬉戏……”孟尝君听了,不由悲从中来。雍门周于是弹起琴来。一曲弹罢,孟尝君不禁感叹:“您让我如亡国之人一样啊。”西方接受美学认为,阅读是一种再创作,文艺作品召唤读者在阅读中结合自身经验不断丰富作品的内涵,一部作品只有被读者听众欣赏了之后才算完成,读者的。而这个故事里,雍门周的一曲琴歌,毋宁是雍门周和孟尝君共同完成的作品。


听琴人的境界,有时甚至关系到国家的兴衰。《韩非子》记录了一个故事:晋平公在一次与卫灵公的聘礼上,请了乐师师旷弹琴。弹了一半,师旷说:“我弹的是亡国之音,不能继续。纣王当年就是因为听了这样的音乐而亡国。君王您的德性还不足以承受这样的音乐。”晋平公执意要听,师旷只能从命。弹起后,有两只鹤集于庭前振翅而舞,延颈而鸣。但后来,晋国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古人讲“德位相配”,同样,德与乐也应相配,因为音乐是国家秩序的外化,它必须在良善的环境中才能得其所哉。如果没有德性对音乐的呵护和节制,音乐便很容易流于情感的泛滥,于国于民皆有害无利。


这些关于琴的故事或温情,或悲怆,或富于智慧的启迪,或充满道德的教义。琴是音乐的载体,而音乐又是情感的表达。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就是崇尚情感。《郭店楚简》中有“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的思想,情已然是沟通人性与天道的桥梁。而著名的音乐文献《礼记·乐记》也指出了音乐具有“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作用。所以李泽厚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建立在“情本体”之上的“乐感文化”。“乐”既是“快乐”的“乐”,又是“音乐”的“乐”,但音乐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乐以发和”的雅乐,快乐也不是淫邪之乐,而是灵魂的充实和宁静。而琴是这种“乐感文化”的承担者。三尺见方的琴,凝聚的是几千年的智慧和德性,值得后人认真继承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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