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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政珍诗学精华

 麦田maitian62 2017-06-25


诗是意象思维,意象常以隐喻或转喻(换喻)型态展现。隐喻「发明」成分为重,转喻「发现」成分较多。诗学家(David Antin)论述美国七0年代的诗说:「诗是语言的艺术」,「不是说一件事而意味另一件事」,而是体认到「现象界的现实是诗人『发现』与『建构』而成」。 转喻的关键在物象接触的临界点,两者触动因缘的接口。万物都在动态中接触,物与物的接触面随时在改变中,敏锐的诗人会捕捉到无数的「发现」。注意到有些界面的趣味性与引发人生深省的意义,以「慧眼」关照到这层碰触的意涵,将其入诗。意象的产生是接近现实人生的投影,而非纯粹的空想与「创造」。

转喻与隐喻像电影新写实主义与形式主义辩证。新写实“发现”被人忽视的人生;形式主义在影幕框架“创造”映象的趣味。前者抓住人与人微小的心灵波动,在自然的情景中散发美学与人性光芒。“发现”是积极的创造,以人世间的可能性为基础。电影由于映象和真实人生极为贴近,写实有相当说服力,以发现构筑的影像也较没人工刻意雕凿痕迹。反讽的是,处理自然,发现的成分大于发明,经常被理论挂帅的批评家忽视。摄制镜头蓄意摇摆、光影色彩有意反差对比、叙事结构刻意剪裁、拼贴等,能引起以作品印证理论的批评家注意。动人的发现比天马行空、不以现实为立足点的发明更困难多。能发现他人所不能见的,是极大的发明。并置所带来的美学与创意部分归于偶发因素,在缜密的思维观照下,偶发可能是精心的布局。

看见与看穿结合,将发明落实于发现。发现不只是被动的报导既有景象,而是引发潜藏意义的发明。这些意义不是负荷固定意义的象征,所谓意义大都是经由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并置、撞击而产生。发现与发明互为因果,带动「意义」的磁场。「看见」是一切呈现现实的基础。没有视觉上的说服力,「超现实」的想象与「发明」,对诗人不必经过检验的「游戏」,以现实来自我约束,以想象和现实辩证完成诗美学。我们常忽视意象自然而悠远的诗作。自然是意象取自于诗里描述情景的现场,现代诗认知陷阱认为想象力是有意搬弄与戏耍,忽略了藉由生活现场的意象,所展现的想象力,最难能可贵。原因无他,不「刻意」的想象,是最难得的想象,最可贵的技巧,是似有似无的技巧。

有关「看见」与「看穿」的体认,有两点需要注意,1、所有「看穿」的诠释,必须以「看见」为立足点,否则诗的诠释,可能无中生有,可能流于空泛的主题论述。2、「看穿」所对人生有的感受,是意象之间牵连出来的感受;是诗行前后映照中,意象相互支撑带来的旨趣。由于本诗意象自然,读者要有更大的想象感受诗行中的空隙。

现代诗发展近一个世纪,一般的读者对「诗」和「散文」纠葛不清。两者都是「白话」写作。一般读者的既定反应是:诗应该有「美丽」的文字,有「浪漫的抒情」。为何大部分诗人认为是非诗的作品反而畅销。一般读者喜欢装饰性的修辞,在假象的「唐宋山水」徜徉,在黏腻煽情的情爱里翻转。这些诗都缺乏回味的「诗想」。表象的情感,消耗性的情绪,很难经得起二度阅读。大部分畅销诗集迎合这样读者群,面对诗要有「诗想」,一般读者坠入「主知」与「主情」的二元对立论证。动人的所谓「知性诗」绝对是一首感人的「抒情诗」。诗想和抒情相互交融渗透。没有抒情之美,诗只是哲学的脚注。反过来说,没有潜藏的哲学深度,诗只是呼应情绪的消耗品。诗的「诗想」或是知性思维使诗可能有哲学的厚度,阅读诗不是在诗里寻找知识。

意象不倾向言说,诗人有话要说才写诗。因此意象潜藏语言,以沉默呈现。读者要体会沉默中的语言,需要有语言以及人生的敏感度和想象力。对人越细致的人,对语言越敏感。反之,对语言敏感的人,人与人之间的感触越细致。面对沉默,读者怎能让其蕴藏的语言「发声」?对于「沉默的语言」,读者想象力的着力点在哪里?诗的意象环炼,是读者探询桃花园的入口,循着入口,读者可以发现「诗路」原来别有洞天。 一首好诗,透过意象的环炼发声,不流于言说或是说教。意象环炼让迂回的语言类似沙漠底下的潜流,是意象与意象在文字的间距里彼此相呼应的密语,跳脱一般言说的逻辑,而形塑成意象思维的逻辑。<br><br>

真实事件是对诗人诗学修养的考验。书写现实事件,流于报导,变成散文。有关社会公义或不平,很多变成吶喊或陈情书。现实事件容易让读者坠入陷阱。有现实的蛛丝马迹,以真实生活空间侦探自居。探索作者身世背景,个人隐私,变成诠释活动。变成史实的还原与纪录,失却读者「意识融入」文本与文本的意识交感的「神交」状态。阅读时要把诗中的我当作是说话者,而非真实作者;而与说话者或是文本意识对话的读者,是隐藏读者,而非真实读者。隐藏读者是只存在于阅读状态中的读者。当读者的心思随着诗的意象流转时,读者与诗中人或是文本意识有二者合一的感受,诗多了一层人性共同的感知,而非个人狭小经验的还原。从隐藏读者与隐藏作者的交会,从隐藏读者与文本意识的对话,文本的展开的空隙,是想象的奔驰与竞赛,不必让现实的真实事件碍手碍脚。

取自现实而深入人心,结合现实景象与想象力的创作更具挑战性,意象要扣紧现场的状态,以这种状态延伸隐约的意涵的意象有两种型态。一种是想象出来意象,在实景与非实景之间,但有极大的说服力,一种是存在于现场,有活生生的轮廓。现场的实景赋予想象与思维纵深对诗人是考验,被一般读者忽视。文学思想家以哲(Wolfgang Iser)在「隐藏读者」观点极富参考价值。以哲认为文本中「未书写的部份」才是最重要的文本。所谓「未书写」是由「已书写」透露玄机。读者要从「已书写」看出「未书写」的部份。<br><br>

一首丰富的诗,读者的诗路之旅绝非风平浪静,平顺无奇。会面对层层迭起的障碍,需要将语意的「空隙」填补才能继续他的阅读之旅。诗行中语意岩石的克服,而能让阅读之流继续向前奔涌,也是以哲空隙美学的呈现的关键。读者填补空隙使读者类似一个创作者,虽然原有诗行没有任何外表的改变。在这样的理念下,诗行的趣味与「艺术层面」,在于其中可能潜藏的空隙。但好的诗作又能让这些空隙纤细丰富而不是刻意为之。空隙检验读者的想象力以及对文字的敏感度。只有将空隙填注,读者才能跨越语意里的鸿沟。无形的空隙是结构的重要部份。一个无法填补空隙的读者,也无法感受到诗作「形而上」的结构。

诗人不能躲避现实,诗作并非哲学论证,它经由妥适的说话者表达对现实的感悟。说话者以语音重整现实。透过说话者的声音,语言给残破混浊的现实一个秩序。 以「我」说话有时会使诗行坠入煽情的奔流,而使诗变成呓语,诗人是人文主义者。但有时血淋淋的事实却引发有些诗变成口号的传输和吶喊。诗沦落成散文,变成固定讯息的传递者。诗人忘记了谁在说话,该怎么说话。诗不是报导事件,而是把事件导入戏剧性的场景。戏剧性的场景中,说话者配合情景发声,以意象思维,而不擅加议论。他是个「角色」,而不是主题的代言人。他呈显撞及心坎的惊觉,但不是宣泄情绪。因此,有时诗和小说一样,诗人的「我」和隐藏作者的「我」有相当大的差距。隐藏作者的「我」和说话者的「我」也不一样。在诗中将「我」戏剧化即是使诗人的「我」从诗作中抽离。这时诗中的「我」事实上已是「他」的化身。诗人诗作品提升在于从只能写自己转进到写他人。老兵、雏妓、补习班的学生在诗中以「我」言语,诗人的自我隐退,他不再将诗作禁锢于自我有限的经验。<br><br>

任何文体都有它特有的成规和语码,诗也不例外。文字的排列形式,韵律和典故,有经验的读者大都可以依据既有的文化或传统解读。进一步,读者可看出某些诗行是某些诗的重复写作,因循甚至抄袭。再进一步,语码使某些讯息变得精简,而不必累赘说明。熟悉诗的语码是诗学基础,注意符号和单字是语言的起步。诗之所以神秘,就是从这些语码延展出来的朦胧性和未定性。象在于语义的未定和留白。诗藉意象思维,它的转化构成读者的回味空间。意象也非客体在镜中的显影,这只是自身的重复。意象存在的意义在于客体形象已在现有的时空缺无,而不是符征和符旨为连体婴,并立于现场。形象的远离现场赋予意象自主权,诗人和读者以意象作为想象的核心。想象的活动,也不是还原或复制那已经缺无的形象。但意象若有所指,符征的「手指」指向那里呢?它指的是和自己性质相仿,语意相近,但容貌不一定相似的符旨。符征和符旨,有邻近感,但邻近所指的是精神上的感受,而非真实的距离,正如海德格所说,邻近和邻居不一样,符旨大都已不在现场。<br><br>

符号最有趣的是:有时符征和符旨有对应的邻近关系;有时候却是有符征没有符旨。符征和符旨有一横杠隔离,无法对应。前者是诗人透过意象看世界。诗虽非复制现实,但也非和现实两相弃绝。意象曲折遥指现实,虚中透实。后者是最近解构学最常强调的观点。符征既然不一定指涉,它有全然自主的游戏空间。解构学者相信诗和人生或现实可以毫不相干,诗艺的展现就是游戏策略的运作,文字和物体不一定对应,就像英文里的介系词不是实物的投影一样。文字是人文进化的表记,是沟通行为的号志。既有文字,就有人生。介系词虽不指涉任何实物或客体,但它仍牵连了物和物,或人和人,或人和物的关系。「书的第一页」中,「的」(of)当然不是实物,但它造就了「书」和「第一页」的关系。符征和符旨间不能相对应,只是显现意象不一定指涉意念,意念也许和实景相违,但这不仅不表示诗和人生无关,而是这是诗人心目中最真实的人生。

十九世纪末是写实主义兴起的时代,只是模仿论的回光返照。二十世纪形式主义和新批评立主:形式绝非被动地承载内容,而是文学的主要内涵。时至今日狄希达等人已视「反映」、「摹拟」为「理体中心论」,思想的厘清需要被「解构」的对象。当代,若有人说诗要显现什么真理或现实,他必须面对解构学者矛头。解构主义瓦解模仿论的同时,诗的本质、存有、意象思维等也面临被扫荡的命运。诗(或文学)似乎坠入无政府状态。解构旗帜下,几乎任何游戏式句构或措辞都可以宣称是「诗」。诗在模仿论和解构主义的两极摆荡中,如何自处?于今,重新审视诗和哲学及诗和现实的交互关系可能是诗或诗人「存有」的关键。柏拉图将诗从哲学领域放逐,以摹拟的层次订定艺术的等级当然需要被「解构」。但解构主义解构所有的价值标准,而终将间接可能使诗变成没有价值。如此「理论」立意解构一切理念,最后也势必自我解构。因为当任何文字游戏都可以是诗时,国民都能写「诗」,那个国家将没有诗人,也没有解构学者。

响应柏拉图的模仿论需要审视艺术形式如何展现智慧。诗外表形式赋予自然一种次序。好诗中,人的激情,自然的形象一旦步入文字构筑的形式,形象转化成意象,情感升腾成智慧。普罗提诺斯所说的「智性之美」,康德的美学观点都已摆脱被动摹拟自然样貌,而赋予形式相当大的地位。当新批评和形式主义宣称文学的自主权时,形式变成主要的内涵;形式不是讯息的承载者,它本身就是主要的讯息。如何将形象的转成意象,如何使形式变成讯息本身,又很容易使诗沦为「技巧论」的牺牲品。当诗探究「如何」,以取代「什么」,诗人应自我警惕使诗心不被简化成技艺。本来所有的艺术最高的技巧是没有明显的技巧。以技巧表现形式,形式已成形而下,看得见的表象而已。刻意表现形式反而将形式的内涵掏空。如果形式的展现是一种智慧,完全以「如何」表现形式又已背离智慧。典型的技巧论也可能因而只是机械的演练,而不是哲思。俄国的史可洛夫斯基的「艺术即技巧」,积极方面可使读者「正视」形式的繁复性,难以避免使读者在展现技巧的诗中以为诗是跑江湖杂耍。

技巧也许可使人看到另一片新天地,使人「发现」到乔埃思、吴尔芙的小说,艾略特、康明思的诗;但技巧论却使人误以为写作如修车,只要熟读手册,演练装拆,就可以成为小说家和诗人。技巧论通常的结论是倾向一切规则化、客观化,而一旦客观化,文学就如科学。这就是「新批评」一方面讲求以科学精神研究文学,一方面又力辩文学和科学之不同的潜在矛盾。反讽的是,形式的创见是一种智慧,逼近哲学;讲求技巧的形式反而远离哲学。如何使形式变成哲学的磁场,诗必须透过形式调变哲学里的抽象概念。当诗不论述,不说教,但又能散发出哲思的磁力,诗才可能是高度的智慧。


来自群组: 101现代诗歌发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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