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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词》序

 杏坛归客 2017-07-02


清风一缕无言倾城

——《清风词》序

刘南陔


当今旧体诗坛,专以词作结集面世者屈指可数,仅蔡淑萍《萍影词》、宋彩霞《白雨庐词》等几家而已。而鄂南女史秦凤竟側身其间,又一次印证了“惟楚有才”的佳话,实在可喜可贺!


更有甚者,斯集以词牌为序,一调下胪列若干篇什,冠以词前小记,或引述词牌来历,或撷取前人名句,或体悟风格特征,作为阅读之向导,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制作一阕词与制作一组词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后者的难度更高。我们品读一首词作,往往需要借助词谱,阅读一组词却不需要化这番工夫,只要将上下同调词作加以对照就一目了然。这给阅读带来方便,当然也给创作提出更高的要求,这种归类方法可以给我们诸多的借鉴与启示。当然,不是说这些同调作品都出自一个早上,或者说在制作此调时不能涉及彼调。


就吟咏题材而言,斯集鲜有写景、状物、赠酬、应制之类,许多篇什从个人情感出发,直指内心深处,触摸灵魂,践行前人“以吾言写吾心”(见《蕙风词话》之二七)的创作主张。请看下面这些题目——《苏遮幕·怕过长桥》《行香子·且行且珍惜》《临江仙·石的心事》《鹧鸪天·一折心伤一折痕》——是不是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感觉!


词谱与乐谱是不相同的。前者已经失去了音阶的高低与旋律的强弱,保留下来的仅是节拍与时值,同打击乐谱如鼓谱类况。但词谱又远比诗谱(格律)复杂,除节奏形式的变化多端外,还有某种情绪的渲染、情感的寄托,不像格律诗那样随意:既可以制成波澜壮阔的大片,又能雕凿成玲珑小巧的珍品。但是,小令与长调一般说来只能表达一种情绪,如行香子的轻盈闲适,蝶恋花的低回幽咽,贺新郎的清越激昂等等。因此,精心选择词牌,求得内容表达与词体形式的高度一致、个性情感与语言节奏的密切配合,是摆在每一位词作者面前的一个课题,而这方面作者做了很好的探索,似乎已经抵达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境界。


首先看两首短令。


雁穿云,花照水。霜叶将红,却少人一对。怕过长桥垂柳外,不解风情,不解伊憔悴。

瘦罗衣,闲玉佩。莫问缘由,莫问其中味。绣断千丝云锦碎,半幅璇玑,线线行行泪。

(《苏幕遮·怕过长桥》)


渐逝韶华,意兴阑珊。忆从前、年少清欢。东风已错,旧梦将残。品几分甜,几分苦,几分酸。

人间万象,相干几事?笑由它、过尽千滩。长情无见,知己多难。护此心宽,彼心暖,我心安。

(《行香子·且行且珍惜》)


苏幕遮的句式变化多端,以三四五七言等四种句式构成,上阕六七句、下阕三四句又嵌入重叠词,委婉缠绵,很好地表达了词人忐忑不安的内心变化。行香子有三四言两种句式,节拍明快,转换自如,上下阕最后三句十个字,构成一三三三结构,首字领,三个排比句接,词人欲说还休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看下面这首长调。


又向昆仑,难离故梓,恼人此际逢春。普洱陈年,浅杯负了氲氤。生涯半百浮沉路,算而今、不过萍身。任吟哦,醒也萦心,梦也牵魂。

几回醉里家山望,借烟波十万,载个归人。画角湄滨,桃花依旧蓬门。正谁翘首斜阳里,唤一声、白发娘亲。待回来,不计功名,洗尽征尘。

(《高阳台·故梓难离》)


高阳台的句式参差不齐,频繁转换,构成文字的错落美,以此表达词人与故土的难舍难分之情十分妥贴。如果说上阕是在梦境中对往事追忆的话,下阕则是在斜阳里对“白发老娘”的深情呼唤,语言上的抑扬顿挫与思想感情上的起伏变化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乐谱虽然已经失传,但我们可以凭借前人留下的词作去揣摩不同词调所表达的情绪,还有这些词作的用韵经验,因为文字本身具有的声调美可以弥补词谱的音乐美。文字的声调即平上去入所隐含的情感十分微妙,比如说,平声韵的昂扬高平,灿若明媚阳光;仄声韵的抑扬婉转,宛如高山流水;入声韵的逼仄短促,势如曲径通幽。故况周颐说:“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佳绝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见《蕙风词话》之二七)笔者对《清风词》用韵作过粗略统计,全集185篇,平声韵96篇,仄声韵70篇,转换韵15篇,入声韵4篇。总的说来大量采用平声韵,也有用仄声韵、转换韵的时候,而入声韵却很少用。这似乎有些反常,因为作者所处的鄂南在方言中恰恰保留了入声韵。究其原因,应该是秦凤词作的整体倾向所致——入声韵的逼仄短促与《清风词》追求的温馨阳光是大相径庭的。


灵活的表现手法,鲜活的语言特点也可圈可点。词作语言的生动灵活无不表现在开篇、过片、歇拍这些关键节点上。我们以下面这首词为例:


初见青葱已泛黄,韶华隔我水中央。老歌开启陈年酒,故事相逢白月光。

油纸伞,紫丁香。烟花剪做嫁衣裳。悠悠仄巷曾相候,吩咐春风遇一场。

(《鹧鸪天·青春故事》)


首句与七律的仄起入韵式没有什么区别,鹧鸪天就是由七律演变而来,它的上阕与七律的首颔二联完全一样。但这里多了一些散文语言的生动活泼,少了一些格律诗的平稳端庄。特别是“青葱”一词,谐音“青春”,是时下网络新词,“青葱”与“泛黄”相对,给人以新奇,又给人以联想,我们能简单地套用“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式去理解开篇的技巧吗?显然不能。过片的两个三字对是对七律第五句颠覆性地改造,也不能以绝律的“起承转合”去诠释,它是另辟蹊径,别开生面,“油纸伞,紫丁香”把读者带进美好的青春季节,言有尽,而意无穷。出彩更在歇拍:“吩咐春风遇一场”,何等气势,何等情怀!春风能唤得青春归么?作者一片空白,一片迷惘;读者久久注目,欲罢不能。


善用对偶也是《清风词》在语言方面的一大亮点。大家知道,词对与律对是不尽同的。律对仅限于平仄互对,词对却可以放宽到平仄自对。律对仅限于五言七言,词对却三四六字均有。苏幕遮上下阕的一二句就是两个三字对:“雁穿云、花照水”,“瘦罗衣、闲玉佩”(《苏幕遮·怕过长桥》)。鹧鸪天的五六句也是两个三字对:“虽浅浅、却真真”(《宝塔新篇》),“由契合、转深情”(《对酒当歌》),“凭婉转,自悠扬”(《一抹晨光》)。鹧鸪天的三例均是虚词结构相对,给读者以新奇感,其难度自见,不必赘言。


朝中措上下阕结句是一组六字对。六字句念起来总觉得没有五字句、七字句顺口,这是由于五言七言长期影响人们语感所致。我们来看下面这首词:


眉间误惹烙花痕,心事到黄昏。闲了一庭斜照,襟怀独向白云。

春风彼岸,灵犀昨日,字底无尘。相契何期长顾,依稀初见那人。

(《朝中措·眉间花痕》)


六个字三个双音节,读起来一顿一挫,不容舒缓。正是这种不顺口所制造的拗怒氛围,可以使词味有别于诗味。


今人夏敬观在《<蕙风词话>诠评》中指出:“词中对偶最难做,勿视为寻常而后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对者。其七字句下三字要能衔接。”这说明词之对偶并非绝对需要字数相等。


我们来看这两首《清平乐》:


新醅半盏,醉意三分显。酡色初浮羞顾盼,怎敌柔声又劝。

熏风几度临窗,凤凰三点生香。待我空杯再续,疏狂与月齐觞。

(《清平乐·戏酒》)


汝瓷温盏,普洱沉香满。新阕初成人儿倦,恰好庭前日暖。

晓风窗外流连,书声手底筝弦。织就三千诗意,清风不对愁眠。

(《清平乐·新阕初成》)


这两阕开头的一二句“新醅半盏,醉意三分”、“汝瓷温盏,普洱沉香”对偶工整,而“显”、“满”二字承接有力,并未游离句外。


再如“莫道中华无好汉,且数风流骄子”(《念奴娇·大阅兵有感》)“八百儿郎今何处,杜宇悲声啼印”(《念奴娇·寄黄龙山英烈》)一问一答,意义相对,语气相符,具有对偶句的基本特征。


笔者以为对偶即对比,“比”也就是成双成对的意思,《说文解字》疏曰:“比,反从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而现代汉语修辞手法的对比是不讲究字数相等的,把这些句子看成对偶句也未尚不可。长短句就是新诗的前声与先导,写词我们大可不必为诗律、联律所累。


巧妙引用名句诗典也是《清风词》鲜明的特色,如“王谢堂前春草绿,乌衣街口夕阳红”(《望江南·呢喃燕》);“何人横笛最高楼、弦音指下流”,“阳关三叠惹乡愁、雾遮游子眸”(《阮郎归·乡恋》)。这些句子很能撩发思绪,给人以余音未了的感觉。


有幸先睹为快,《清风词》给笔者留下了深刻而鲜明的印象。当然,《清风词》也还有提升的空间,比如吟咏题材的拓展,上下片词意的宕开,现代语言元素的吸取与锤炼等等,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缕清风,定会迎来“无言已是倾城”(《清平乐·咏兰》)时。


其实,这本集子是无需序跋之类辅文的,因为开篇第一首《金菊对芙蓉·清风词》即阐明作者的习词经历、拟词主张及风格追求,只是出于对长者的敬重才邀余作序的。而我与作者素不相识,仅同为海云天文学群诗友而已。再后来,得知作者竟是我七十年代中学同事的学生,这位同事后来荣任鄂南一所名校校长。作为一校之长,提到秦凤仍然记忆深刻,对当年的“疯丫头”褒奖有加。这样我就不好再推辞,只得不知陋、强为序了!

刘南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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