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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言话里的一个“摆”字,到哪里去了?

 好办法 2017-07-04


来自畸笔叟

16:02


老底子,上海人讲言话,一个“摆”字,用得交关多,也用得交关活,听的人也听得交关有味道。

比方讲,摆卖相、摆噱头、摆华容道、摆wise、摆华尔兹、摆花露水、摆花瓣、摆面孔、摆臭面孔、面孔没地方摆、摆架子、摆松香架子、摆豆腐架子、摆摊头、摆拆字摊、摆饭、摆酒、摆台面、摆圆台面、摆门面、摆门头、摆炮、摆砖头、摆篮头、摆魁劲、摆造型、摆堆老、摆海外,等等等等。

这些带“摆”字的词语,50后小辰光,大部分听过讲过,有一些,到1950年代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比方讲,“摆卖相”。“覅睬伊,伊只是摆摆卖相的呀”,“哦唷,侬摆啥个卖相啦”,意在并不当真,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究其根本,“摆卖相”一语还是出自堂子里的呢。据说有些堂子,一进门,就有一本照相簿,里面侪是照片,供客人挑选。你要“卖”,就先要把你的“相”摆出来,否则哪能卖得出去。

所以,上海言话里,“卖相”老早基本不是一个褒义词,后来,慢慢地代替“长相”了,相当于现在的“颜值”。“搿小姑娘卖相倒弗错”。不过,一般讲起来,“侬卖相好唻”,怎么也不会听成赞美。就像“模子”、“腔调”等词,老早亦多用于贬义,现在身价上去了。


“摆卖相”的近义词,曾经有过很多。

比方讲,摆噱头,摆华容道、摆花露水、摆花瓣、摆wise、摆华尔兹,等等等等。

“摆噱头”,用不着解释。

摆华容道”,这一句比较老。老早民间人士,大字不识几个,《三国志》的故事人人晓得。关公把守华容道,因义气放走了赤壁兵败的曹操,诸葛亮这个棋子就算是白摆了。当然,上海人讲“摆华容道”,除了上面讲到的“并不当真”的意思之外,还有“你落井下石”,畀我吃药的意思。

后来慢慢演变,“华容道”不摆了,改成“摆花露水”、“摆花瓣”了。意思差不大多。原来法租界地方的人讲得更加文气点,叫做“摆wise,意为白相小聪明。也有人讲,不是“摆wise,而是“摆华尔兹”。“华尔兹”么要转的呀,迷魂阵摆得你头头转,意思还是相近。


“摆面孔”,老早也讲得比较多。“哦唷,一眼眼事体,侬摆啥个臭面孔啦?”,意为给人脸色看。不过,这句话倒转来讲,就变成另外的意思。“我只面孔没地方摆”,那就是自己或者身边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体,没脸见人了。



“摆架子”。它的升级版是“摆松香架子”,又叫“摆豆腐架子”。好像从苏州言话里来的。“摆豆腐架子”又叫“搭豆腐架子”。本来,“摆架子”也叫“搭架子”,“勒架子”。袁一灵的《金陵塔》里侪有的。



讲起“摆摊头”,蛮扎劲的。

它的原意是做小生意。路旁边摆一只小摊头,小本买卖,维持生计。后来就有了引申义。

上海人攀谈,欢喜走极致,创造“升级版”。为了极言其买卖之小,也分出几等几样来。最最不堪的,就是“摆葱姜摊”和“摆刮鱼鳞的摊”,一般用来自嘲居多。

“老兄听说生意做得大出来了嘛。”

“啥言话,阿拉么摆摆葱姜摊呀。”

另外,家里物事乱摆,不欢喜整理,也叫“摆摊头”。小辰光,夏天价,席子上侪是玩具,不玩了也不归拢;做做功课,枱子上侪是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子盖头也不盖好,屋里大人一定要骂一声,“做啥?侬摆摊头啊?”后来大了,懂事体了,礼拜日自觉揩脚踏车,老虎钳、捻凿、榔头、回丝又摆了一地,屋里大人还是这句,“揩揩脚踏车也像摆摊头一样”。

唉,从小到大,就是做小生意的命啦。



“摆摊头”里还有一种特殊品种,叫做“摆拆字摊”,也就是算命。老底子小菜场口口头,总归有一两只“拆字摊”。

讲起来也心酸,自古以来,“文不能拆字,武不能卖拳”。要不是生活所迫,读书人哪能好去拆字,习武人哪能好去卖拳头,这都是“恶居下流”的营生啊。

老早拆字也要挂号的,像先生看毛病一样。所谓“小事一元,号金加一,细谈终身,详批命书,起码十元”。如果算出侬大富大贵,再另外大敲竹杠,三百五百,也不稀奇。

不过,大多数拆字摊生意不灵,都会沦落到为娘姨大姐、车夫阿三、以及堂子里不识字的朋友代写书信的地步。1966年之前,这种代写书信的摊头在上海滩一直没有绝迹。

有一点我比较佩服,就是那些拆字先生精通各种亲眷的正式叫法,以便写“抬头”。不管侬是小姨子的堂房娘舅的过房儿子的丈母娘,伊照样写得出一个名堂来。



至于讲到“摆饭”、“摆酒”、“摆台面”,包括“摆几样碟子”待客,严格讲,也基本上侪是堂子里传出来的规矩,后来侪慢慢“飞入寻常百姓家”。

《沪游杂记》第2卷有云:“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粤妓称‘消夜’”。瞧,不但摆饭摆酒摆台面摆碟子,连同“便饭”、“消夜”,原来也侪是堂子里的规矩。好好交人家,吃过夜饭,天黑了,就关大门了,根本不出去,吃啥个“消夜”。屋里填肚皮的,那叫“夜点心”。

另外,“消夜”,顾名思义,就是吃酒讲言话消磨辰光,共消长夜,类似英文里的“kill time”。后来哪能变成“宵夜”了?讲也讲不通。

再后来,几乎家家人家都这样讲,“哦唷,吃饭辰光也到了,侬就吃仔便饭去吧”,“哪能啊,今朝屋里有大人客,摆圆台面了嘛”。讲惯了,大家亦不以为非。所谓“英雄不问来路”,讲言话也一样,何须问出处。


“摆海外”与“摆门面”,前者是主动的,现在叫“显摆”;后者则是被动的,又叫“绷场面”。

而“摆门头”与“摆门面”不一样。“摆门头”是江湖上用语。侬做生意,有人欺负侬,侬就叫一帮江湖朋友来,门口一坐,帮侬压压阵。“摆炮”也是叫一帮江湖朋友来,不过它与“摆门头”不同,“摆炮”不是来压阵,而是来叫阵的。前者为了防御,后者则是要主动搞出点事体来了。


最最老的带“摆”字的上海话,恐怕是“摆堆老”。这也是江湖中语。“堆老”就是“污里头”,摆到侬门口,就是存心要触侬霉头。

还记得,阿拉小辰光,讲一个人不来讪,也叫“堆老”。有好白相的物事不借给我玩,“侬迭个人哪能吤‘堆老’嗰啦”。原来是骂人“像污一样”啊?不晓得。


也有一些带“摆”字的词语,比较新,1950年代以后才出现。

比方讲,“摆砖头”、“摆篮头”。计划经济,供应匮乏,样样物事要排队买。辰光长,人排得实在吃不消,只好用砖头、篮头代替,有的还用一截草绳呢。为此,上海人的相骂没少吵。

“摆魁劲”好像也出现得比较晚,意近“摆海外”。

“拗造型”最早也是“摆造型”。又是为了走极致,“摆”,听来听去不够“煞渴”,还要再“拗一拗”。



“摆渡船”老早也是上海的主要交通工具,一点也不输给公共汽车。后来不晓得哪能,叫“市轮渡”了,难听。

“摆渡”也有引申义。

早高峰乘电车公共汽车,挤得臭要死,根本挤不到卖票员门前,只好托人代劳。头子活络的卖票员就会喊一声,“来,阿哩一位老师傅,相帮‘摆摆渡’。”现在用公交卡了,高峰辰光,司机上路的,前门挤足了会让乘客从中门上车。刷卡刷不着哪能办?一大叠卡“摆渡”过来的现象还在常常发生。


只可惜,这些带“摆”字的上海话基本不大听得见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北语的“忽悠”、“显摆”、“装X”之类。

有人问,侬急否啊?也急也弗急。因为急也没用。

老底子,不会跳舞又硬劲要到舞厅里去赶时髦的人,被称为“在跳舞厅里摆‘拆字摊’”,只有看的份。

现在,我就是那个在跳舞厅里摆“拆字摊”的拆字先生,就看看闹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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