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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和现实,到底哪一个更加精彩?

 城市与灯 2017-07-04

获颁诺奖

我们常说,电影永远不如现实精彩。这话放在中国电影里,显得尤其适用。在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呼声极高的阿根廷影片《杰出公民》,奏出了这种我们熟悉的旋律。

初看上去,《杰出公民》是那种典型的现实主义讽刺喜剧。功成名就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丹尼尔·曼托瓦尼(奥斯卡·马丁内兹饰)时隔40年后重归故乡,距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七小时车程的小镇萨拉斯,这趟看似平凡无奇的回乡之旅,也从最初的波澜不惊,一点点变化至暗流涌动。

从各个方面而言,小镇萨拉斯就是一个世界的缩影,是我们无比熟悉的那个充斥着人情世故和冠冕堂皇的世界最真切的写照。让故乡扬名世界的大人物,也是小镇的最新一任“杰出公民”,不必可少地要被安排举办一系列官方活动——接受颁奖、举办讲座、作为电视台嘉宾上直播节目、以评委会主席的身份评审绘画比赛的作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尴尬的选美大赛

在这些场景中,功利性十足的各色主办方,让这些活动每一个都具有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尴尬色彩。接受颁奖的过程里,从消防队的表演到选美皇后的授勋,俨然一派马戏团表演的势头;文学讲座从第一场的高朋满座,到第二场的人影稀疏,中间还“插播”了一场砸场闹剧,再到第三场的寥寥数人,根本没有几个人真正在意文学,事实上,丹尼尔的故土乡亲们,没几个真正读过他的书;电视台的节目更是滑稽得近乎拙劣,请到了大名鼎鼎的诺贝尔奖得主,就是让人家报了下自己的姓名职业,简单问了两句话便随意打发,电视台的算盘,是要诺贝尔的名号做自己的饮料广告;至于绘画比赛,更是让丹尼尔情绪爆发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由他选定的作品被弃用不说,还把他最痛恨的一个流氓的作品选为了胜出作品,在颁奖仪式上,他终于忍不住发飙,痛斥“成天高喊‘文化’口号的,都是些没有文化的流氓地痞”。

杰出公民授予仪式,那座塑像不久就被毁于一旦

然而,这些远不是全部。除了不得不在这些尴尬的公共活动场合苦笑(观众也陪着一起苦笑),丹尼尔还要面对不出不在的私人生活的侵入和骚扰。自打他回到萨拉斯的第一天起,每一个路人就像狗仔队那样拿起手机跟拍丹尼尔的行踪,狗仔队好歹藏着掖着,乡亲们完全明目张胆。素昧平生的乡亲会坚持他去家中用餐,理由是丹尼尔的小说里有一个角色的原型是自己的父亲;从未谋面的人会要求他慷慨解囊一万美金,理由是自己给残疾的儿子买不起高级的轮椅,但一万美金对于一位世界知名的作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酒店的前台一边替他拦下各路骚扰电话和信件,一边战战兢兢地把手稿塞到他手里,希望他审读一下自己的小说;就连看起来最友好的昔日旧友安东尼奥,在邀请他去共进晚餐时也显得别有用心,因为安东尼奥娶了丹尼尔的前任女友,在饭桌上,善妒的他也要夸张地炫耀一下自己这理所应当的占有,然后在晚饭之后又公然在丹尼尔面前与一个妓女调情。而最令丹尼尔崩溃的,恐怕是一名性格泼辣的妙龄少女,奋不顾身地闯入自己的房间投怀送抱,希望能带她逃离萨拉斯小镇,但事后丹尼尔却得知,这位姑娘其实正是安东尼奥与旧情人的千金。

就这样,在官僚主义、功利主义和爱乡(国)主义的加持下,曾经的故乡成了一个现实的噩梦,往昔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个他一心要逃离的回不去的故乡。故乡是丹尼尔一切写作灵感的来源,也成了他真实生活的梦魇。在以魔幻现实主义闻名的南美土地上,小镇萨拉斯似乎没有魔幻,满满都是现实。用片中丹尼尔的话说,如果小镇上的人们始终“身处虚伪而不自省,无视自己的愚昧和无知”,那么萨拉斯将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

到这里为止,《杰出公民》怎么看都像是一部洞察人情世故的讽刺电影。导演用近乎纪录片的白描手法刻画了丹尼尔回到萨拉斯的短短四天日程,小镇上的各色人等就像我们的故人一般扑面而来。地球另一边发生的人和事,似乎也曾在我们身边悉数上演。然而,《杰出公民》的杰出,在于它指向了更深更广的层面。

在丹尼尔的第二场讲座上,一名听众曾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不描写那些美好的事物呢?”丹尼尔并未当场作答,而是在绘画比赛的颁奖礼上义愤填膺地说出:“我觉得我有责任让这个世界多一分光明,少一丝黑暗。”

在丹尼尔的眼中,世界是一个被人性的阴暗所笼罩的存在,而他的作品里的世界,就是故乡萨拉斯,他亲身经历的以上一切,也最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在丹尼尔的回乡之旅中,他遭遇的绝大部分令他尴尬和痛苦的人,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坏人(艺术协会负责人、流氓头子罗梅罗可能是少有的例外),镇长的举动出自一个公务员天职当中的无奈,邀他共进午餐和索要一万美金的人只是出于常见的崇拜和自私,安东尼奥的举止是因为一个丈夫本能的嫉妒与冲动。但正是这些极富人性的举动,恰恰印证了人心深处的幽微。一切看似亲善无害的举动,背后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动机在支撑。

全片最黑暗的一个角色,是安东尼奥女儿(也就是那位主动投怀送抱的迷妹)的男友洛克。这个在出场时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就像一头文明社会之外的野兽,鬃毛林立、眼神凶狠,所以他能把野猪的嚎叫学得惟妙惟肖,也会在狩猎之时,冷血地扣下每一次扳机。

丹尼尔最终被这一切黑暗所吞噬,回过头来看,他在萨拉斯的每一次活动都以毫无意义甚至破坏性的结局而告终。他自己也因为陷入与艾琳和纠葛以及那次荒唐的一夜情而身处险境,原定与安东尼奥的狩猎之旅,猎物成了丹尼尔自己。

更微妙的是,就连丹尼尔自己,也处于某种程度而言不可告人的心态当中。40年来,他都不愿回到萨拉斯,甚至是父亲去世也没有回来奔丧。决定回来之后,他也不愿有任何人陪同,甚至压根就不希望有小镇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回去。他厌恶那些冠冕堂皇的讲话和仪式,就连诺贝尔奖的颁奖礼现场他也没说出几句好话,但在回到萨拉斯后,他依然灵活圆滑地处理了所有这一类场面。他曾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示,痛苦是艺术的灵感泉源,却又在讲座上公然否定这一点,铁证如山之下,丹尼尔无疑是个骗子,要么是过去,要么就是现在。他对旧情人艾琳,也就是安东尼奥现在的老婆,似乎仍旧留有一丝未断的残念,而正是这一丝残念,导致了最终悲剧的发生。

丹尼尔最幽暗也最不可告人之所在,是他作为一名作家的内心深处,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与作品。在影片绝妙的结尾处,是他的新书《杰出公民》的发布会。这一精彩是设计,让此前影片的故事立刻介于虚实莫辨的处境当中,故事中有多少是真实多少属于虚构,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他是否真的像歹毒的罗梅罗所言,故意丑化和歪曲了自己的故乡,以迎合大洋彼岸的欧洲读者的胃口(类似的论调多么熟悉)?又是否加入了太多自己的臆测与想象,以及过于主观的态度,好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受害者,让作品达到他所期望的强烈的讽刺效果?这一切,统统没有答案。

丹尼尔唯一承认的是,每一个作家(其实可以推及至一切艺术创作者)都是自恋的动物,自恋和虚荣是他们创作的动力和精神源泉,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或者说去创造一个世界,而不是这个真实的世界。在真实世界中,丹尼尔可能的确是一个自私且虚荣的混蛋,一个背弃了故乡的“叛徒”,但丹尼尔也指出,评判一名作家的优劣,并不是去评判他的道德水准。作家的职责之所在,应当是构建一个精彩的世界,其中的是非对错,交由读者去评断。因此,评价一名作家,只能针对其作品的优劣,而非人品。

这个与开篇相互呼应的结尾,最巧妙不过地宣示了虚构的另一种可能。这段虚实难辨的萨拉斯回乡之旅,也让《杰出公民》成为了近年来罕见的可堪从多个维度解读的杰作,它既关乎这个病态的世界,也关乎那不可告人的人心幽微深处,更把触手伸向了艺术创作的本质与根源。

那么,到底是虚构败给了现实?还是虚构远比现实精彩?

(原载于腾讯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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