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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三家渡》

 敬亭山人138 2017-07-06

宣州东南有山,名“柏枧”。据县志载:古有僧以柏皮为枧(笕,水槽),引水入厨,故名。《辞源》说它:溪谷深邃,峰岩回曲,山水秀美,甲于江南。水涓涓以流,山欣欣向荣。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然也就沾染了山水灵气;因这种灵气,柏枧山便成了一座人文名山。

早在晋代,柏枧山就有贤士瞿硎先生筑庐隐居。唐时,人们探幽揽胜的脚步时时回响山间。北宋时期,梅尧臣三世后人一支从宣州梅溪迁出,在柏枧山躬耕诵读,繁衍生息,后分居山下及余脉的各个村落。柏枧山梅村在明代建有文峰书院,是梅氏子弟的家塾。嘉靖年间,“心学家”梅守德在梅村旧居扩建书带园,读书著述其中;梅守德子梅鼎祚常与好友汤显祖在此自编自导演出戏剧。梅鼎祚曾孙梅庚为清初黄山画派的主将之一,绘有柏枧山水系列画作。梅氏族人梅清柏枧山北新田村,以诗文书画名动公卿,与石涛、渐江共同开创了黄山画派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对后世影响巨大;当代著名书画家亚明在新田村倡建了梅清陵园,以纪念这位“先师”。在柏枧余脉、华阳河畔的一个叫三家渡的古村落里,还有一位梅氏族人开宗立派,震铄古今,他就是清代“算学第一人”梅文鼎。

梅文鼎(16331721年),字定九,号勿庵,生于柏枧山口坐吉村,长于柏枧东北三家渡,据说也是在坐吉村去世。史志记载,梅文鼎“幼聪颖,有神童之誉,“九岁熟五经,通史事”,喜读《易经》,好观天象;十四岁即中秀才,后乡试不第,遂绝功名。他的曾祖梅守玉、祖父梅瑞祚都曾在明代为官,能诗文;其父梅士昌明亡后在家隐居,研习经史,通各项杂学,“务求实用,尤精象数”,著《周易麟解》等书。受父亲与塾师罗王宾的影响,梅文鼎少时即对天文历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7岁时与弟梅文鼐、梅文鼏共同师从倪正习数学、历法;后来他又系统研习西方天文、数学,终至中西贯通,自成一家,并被誉为十七世纪世界三大数学家之一。梁启超评说:“我国科学最昌明者,惟天文算法。至清而尤盛,凡治经者多兼通之,其开山之祖,则宣城梅文鼎也。"

康熙十八年(1679年),梅文鼎任《明史》“天文志”编修,他纠正讹误五十多处,著文补《元史》缺略。康熙二十八年,梅文鼎应聘到大学士李光地家任教,李光地及其子弟都跟从他学习;次年,李光地请他撰《历学疑问》刊刻,并进呈康熙帝。康熙“发回原书”时说,“朕已细细看过”;还在书上亲笔“圈点涂抹及签贴批语”。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四月十九日,康熙特意在南巡归途御舟中召见“宣城处士”梅文鼎,接连谈论天文、数学三日。康熙说:“历象算法,朕最留心,此学今鲜知者,如文鼎,真仅见也。其人亦雅士,惜乎老矣。”连日赐御书扇幅及珍馔,临别时又亲书“绩学参微”四个大字赐之。后康熙手书被制成匾额,悬于三家渡村梅家祠堂。康熙五十一年,康熙征召梅文鼎之孙梅瑴成入内廷,在蒙养斋学习和编纂历算书籍。梅文鼎去世后,康熙命江宁织造曹頫营地监葬,“至今传为稽古之至荣”。其墓园在柏枧山口,墓前一口长满莲荷的荷花塘,墓地也形似荷瓣;园中原建有石坊、翁仲、祭台等物,咸丰年间毁。一代宗师,魂归生地。

梅文鼎家族居住地三家渡村,古名“山咀头”,位于宣州新田、黄渡交界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水相依,风物绝佳。历史上是个大村落,繁盛时居民近千人,世家豪族首为梅氏,还有官宦之家林氏等大家族。因人口膨胀,三家渡村难以尽容,一些梅氏“旁支”便到临近的方村建房居住,方村至今还保存一座孝子坊的石额,“孝思亲睦”四个大字清晰可辨。三家渡村庄中部是“林府”,共七进,占地面积约2800平方米,雕梁画栋,华美非常。据说,梅文鼎有一个女儿嫁入林府,梅、林两族结成了亲家。梅氏祖屋共有九进,占地面积约3600平方米,花园遍种梅花,门前是一口造型优美的月牙塘,系人工开挖,既为“风水”之说,也有作消防的功用。梅文鼎就在这里读书成长,他和他的兄弟、子孙以梅宅为发端,创立了中国数学史上一个影响巨大的流派——“宣城数学派”。

梅文鼎三兄弟都曾师从倪正,“夜则披图仰观,昼则运筹推步,考订前史,三人者未尝不共也,如是者凡数年。”二弟梅文鼐与兄长合作撰《步五星式6卷;三弟梅文鼏“与兄文鼎并为安溪李相国光地所重”,著有《中西经星异同考》,《南极诸星考》、《星固》、《时步交食式》、《比例规用法假如》、《几何类求新法》、《慎庵笔算》等书。梅文鼎同时还是一个数学教育家,热心授徒,切磋学问,他的弟子和有师生之情的学者很多。梅文鼎独子梅以燕“于算学颇有悟入,有法与加减同理,而取径特殊,能于《恒星历指》中摘出致问”;梅文鼎称其“于此学颇有悟入,能助余之思辩”。梅文鼎长孙梅瑴成,系统整理校订祖父著作《梅氏丛书辑要》,汇编《数理精蕴》、《增删算法统宗》,使从学者有本可依;他还著有《赤水遗珍》、《操谩言》等数学论文。次孙梅玗成,通历算,协助兄长编辑整理先祖遗著及其它数理著作。梅文鼎四世孙梅鈖、梅釴、梅鉁、梅钫、梅镠、梅钅彧都研习数学,曾删定补充前人著作。梅文鼎五世孙梅冲,对数学的学习与应用有独到理解,他说:“凡言算学者,必前广以九章,后深入三角,于钦若授,时事有所发明,庶见数学之大”;著有《句股浅述》,比先辈《勾股举隅》详明,并杂取《算法统宗》之难题附列于后,以便初学者;另著有《离骚经解》一书行世。

三家渡村梅氏家族自梅士昌始,经梅文鼎到梅冲,前后六代子弟研究数学、从事数学教育长达100多年,在世界数学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奇迹。

由于家族曾经的辉煌,三家渡村留下很多关于梅氏的传说,以梅文鼎的故事居多。有的以事实演变,有的已无据可考:如梅文鼎“见驾”康熙,为李光地代笔著书,和大词人大学者朱彝尊、向康熙讲授数学的法国传教士安多等名流的交往,梅氏后人和曹雪芹家族的关系等。民间流传最广的是“大雨不过札子桥”的故事,据说某个夏日早晨,青年梅文鼎在村口静观风云,预测到午后必有暴雨,并测算出降雨的方位和面积。果然午后黑云密布,暴雨将临,村民纷纷跑往晒场抢收稻谷。梅文鼎见状忙说:大家不要着急,今天的雨过不了札子桥,村里的晒谷场上不会淋雨。村民将信将疑,有人特意到桥边察看,奇怪的是,大雨落下,果然没有过札子桥,村民敬佩不已。札子桥在三家渡通往新田的村道一里处,现建了一座新的铁桥,地名依旧。还有的传说荒诞不经,如“金银十八缸,落在梅花桩”,村民说是梅氏藏宝的“隐语”,如能解说则可得到梅氏埋藏的宝藏云云。

其实梅宅真正的宝藏是丰富的藏书、族人著述,犹以梅文鼎文稿最为珍贵。梅文鼎一生著作等身,历算方面,他生前编定了《勿庵历算书目》,收天文著作62种、数学著作26种。去世后,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魏荔彤将之编为《梅氏历算全书》刊行,收书2974卷;《四库全书》收录时合为60卷。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梅瑴成认为该书“校雠编次不善,而名为全书,亦非实录”,另编《梅氏丛书辑要》刊印,共收书2360卷。梅文鼎亦擅诗文,生平所作不下二千余首,梅瑴成辑为《绩学堂诗钞》4368首、《绩学堂文钞》6卷,收为《四库存目丛书》。所以梅氏祖祠楹联说:“家有遗业,昌言文集,圣俞诗稿;室无他物,诞生字汇,定九丛书”。后因梅氏子孙多有迁居南京、合肥等地,也有的出外为官未回故里,家族人丁逐步分散。再经晚清“咸同兵燹”,宣州人口锐减九成,梅氏也遭祸殃,子弟或死于战乱,或举家外逃,幸存下的后人中再也鲜见精英,梅氏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落。三家渡村的梅宅也年久失修,慢慢破落颓朽了;而梅宅的藏书,都已湮没于苍茫的岁月中。

到民国时期,三家渡村庄的规模气势还在。据有关资料记载,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三家渡村东南西北4道“村门”里,尚有“九纵八横”的村街巷道,有“九池塘十三井”;大大小小260座古旧民居、祠堂错落分布,多为徽式建筑,粉墙黛瓦,重院深宅,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中,显得宁静而又厚重。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古建筑200余座,虽显陈旧,但村民对自己居住的祖屋有维护意识,大多保护的还算完整。而九进的梅宅却坍塌破败了过半,只有几进老屋供其后人栖身。六十年代中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席卷全国,连交通不便、较为封闭的三家渡也遭到浩劫。一时间,打、砸、抢、推、拆、烧、挖,就像“潘多拉魔盒”开启,人性所有的邪恶被释放、膨胀、扭曲、疯狂,在“砸碎封资修,打烂旧世界”的“革命”口号声中,三家渡的文物几乎被洗劫一空。祠堂推倒了,牌坊拆除了,“地主”的宅院被尽情破坏,精美的砖雕、石雕被砸碎,珍贵的牌匾、木雕、红木家具等被“革命烈火”当众焚毁,梅宅康熙手书的“绩学参微”匾额也被劈碎烧毁,而“坏分子”上缴和“革命者”搜刮的古玩、首饰、器皿及少量的书册画卷等,有的被砸、被焚,还有的则神秘的“消失”了。

随着“运动”的持续深入,拆房建房事业也愈演愈烈、愈发彻底。有些人把多家合住的徽式四合院、多进重院、老“八间屋”住宅拆了,建新屋分家。人们从村后山上砍来树木,用土坯砖或夯土、或附近小土窑烧制的砖瓦,加上可用的旧屋料,建起了“现代化”的新式“三大间”房屋;原宅基地不够,就见缝插针,能建房的地方就建。还有的“精明人”打起了“梅氏宝藏”的主意,根据所谓藏宝“隐语”,悄悄的乱挖一通,连古坟也不放过,到现在梅氏祖坟地一带还能发现各种古瓷片。至于寻宝人有没有挖到那“十八缸金银”,只有天知道了。总之,待人们发泄完了,古村也差不多就完了。

“文革”结束后,三家渡村的古民居仅剩下不到10幢了,其中较有价值的是梅宅第七进、第九进和林府的一进,当时还有人居住。1987年政府建“梅文鼎纪念馆”,向社会征集相关文物,梅宅的梅氏后人将梅文鼎遗物砚台、笔架、笔洗和一件不知名的文物,交馆收藏。也许是这几件小物品“不显眼”、似乎也“不值钱”,才得以保留下来吧。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残余的梅宅已成危房,因该房已属于被保护的“文物”,按“有关规定”不能随意处置,房主也无力维修,又要建新住宅,便向“有关单位”们报告,最后不了了之,终被拆除。

现在的三家渡村一片寂寥萧条。一些青壮外出务工,村内多是“三八·六一·九九”(妇女、儿童、老人)的“留守部队”。村里的主街道乱石铺就,已崎岖残缺;巷道少见石块,基本是土路。房屋多是砖瓦平房和一些新建的盒式“小洋楼”,还杂有“文革”期间的“新旧合一”的“三间屋”。但不经意间,几道残垣断壁,砌入屋基的刻石,菜园墙上现出的碎砖雕,甚至茅厕旁的残碑,都喻示着这个村庄曾有怎样的历史。而历史遗留的古建筑,只有林府硕果仅存的那一间,却也成了危房,破败不堪;但一面墙上还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石刻,细致花纹镶边,中间是“慎修思永”三个楷书大字,笔力劲健,刀法流畅,边角还留有泥灰,可见当年主人家将其厚厚涂抹泥灰才得以保全。据说,着四个字是梅文鼎书赠亲家的。

古老的三家渡湮灭了。柏枧山周边的古村落、梅氏家族生存发展的痕迹,都遭遇着相似的命运。它们古老的历史、文化的渊源,今人只能通过一些零散的、甚至不能完全确证的文字去感受;它们曾经的辉煌、动人的故事,只留在后人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漠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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