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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性的叠合形象

 kanglanlan 2017-07-06
        宁国府花园内梅花盛开,尤氏治酒,与秦可卿一起来请贾府老祖宗贾母等去赏花。游园家宴之后,“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秦可卿就说:“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于是宝玉带着丫鬟、婆子跟着秦可卿去了。那间为他准备的屋子虽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但是那副对联俗不可耐,宝玉不喜欢。由于没有更好的屋子了,秦可卿就带他到自己的卧室去。在这个过程中秦可卿一直在贾宝玉身边,这和接下来的梦境有关。一是宝玉入梦之初,“惚惚地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到此为止,尽管是在梦境,这个秦氏还是第一个秦可卿。梦境中的贾宝玉在看了卷册(判词),听了《红楼梦》曲之后,那梦中宝玉不但让那些歌姬不要再唱了,竟然又“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这个细节看似不大合理,怎么睡梦中的宝玉又有酒醉之感而发困?因为警幻为他“设摆酒馔”,请他饮了仙酿“万艳同杯(悲)”酒。这正符合今日宝玉在宁府游园赏花家宴醉酒的特点,梦境中重现了现实生活的某些情景。于是“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注意:这和宝玉到秦可卿卧室见到的具体东西不一样,但都是从未见过的。方才宝玉的感想,现在写出来了)。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接着警幻对他说了一通,并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等等。这个女孩显然既不是生活中的林黛玉或薛宝钗,也不是生活中的秦可卿,但是有这三个少女、少妇的影子,是平时生活中某种心理积淀的形象叠合。   从心理学分析,少男少女进入青春期之初,对异性的情感还很不稳定,爱慕中感性几乎压倒一切,理性成分很少,而且往往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或丈夫兼有几个人的优点。贾宝玉当时对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有爱慕之心,也许对黛玉多一点,但是还没有到死心塌地的程度,和后来二人由于志同道合而产生的爱情还不一样,也和对宝钗有时要说混帐话以后的感觉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梦中宝玉看见的这个少女具有黛玉和宝钗两个人的样子的原因。为什么这个少女会和秦可卿的小名一样呢?它反映了青春期少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心理现象: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男女,往往会对一些比自己明显年长而比较成熟的异性产生爱慕之情,希望将来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像这个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接触异性面的扩大,这种情感会很快消失或改变。我们在生活中不难看到,有些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女生或男生会悄悄爱上比自己大几岁长得不错又有才华的异性老师,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改变,那种微妙的情感就会只留下一点美丽的回忆。贾宝玉在梦境中遇到的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一方面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宝玉对年长少妇秦可卿的爱慕心理,这种心理有时候表现为潜意识,连自己都没有发觉,但是这种潜意识会以某种形态不经意地表现出来,梦境正是其中一种形态;另一方面它反映了贾宝玉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具有黛玉和宝钗的一切优点,这种“兼美”愿望甚至还包含着秦可卿!也就是说,“兼美”不止于两人,而是三人,还包括体现在秦可卿身上的成熟美。
  因此这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和生活中的秦可卿显然不同,但是有重要联系。她是第一个秦可卿在宝玉内心深处的印记,是宝玉潜意识中的青春偶像。尽管这个少女既不是黛玉,也不是宝钗,也不能说就是秦可卿,而是两个少女和一个少妇身影的叠合形象(这正符合梦境的特点),但是三者的分量并不均等,它更多地属于秦可卿一些。因为生活中的秦可卿(第一个)起着“导游”的作用,并且那个少女的乳名与她一样。当十三回秦可卿去世的噩耗传来,宝玉从梦中听说此事,急火攻心而吐血,并且不顾贾母亲自阻拦,前往宁府,在灵前痛哭一番,可以证明秦可卿在他内心深处的地位多么重要。          

      对秦可卿评价的关键
    现在我们要来探讨三个秦可卿中最重要即出现在通行本中的第一个秦可卿了。对秦可卿评价的关键在于,她在和贾珍的关系中扮演什么角色,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因为自愿、被勾引或被迫可以形成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评价。从判词、《红楼梦曲》和脂批透露的原稿标题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等来看,原稿中的秦可卿本人可能也有相当大的责任。不过由于这些具体内容被删却,而贾蓉又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原稿中他和王熙凤之间可能也有些不干不净,秦可卿在这方面的错误与责任有所淡化。相反,通过向凤姐交代贾府后事表现出她的远见卓识,因此变得突出起来。人们对这个形象最关注的自然是,从现在的判词和《红楼梦曲·好事终》来看,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批评在金陵十二钗中是最重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在这里,将秦可卿的“淫”和贾府特别是宁国府的败亡直接联系了起来,问题就格外严重了。

  让我们来审察一下秦可卿从得病到自尽的过程,看看曹雪芹在事关这个女人的命运和这桩命案的修改中为我们留下了哪些蛛丝马迹。
  秦可卿病得突然,病得蹊跷,死得奇怪,不过依然有迹可寻。
  我们要弄清几个问题:
  一是他和贾珍事情发生的时间。
  第十一回尤氏对王夫人说:“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可见得病或发病是在中秋到二十之间的几日里。
  在前面第十回中第一次涉及秦可卿病情,尤氏对金荣之母有一段长达六七百字的话语,这在《红楼梦》中是十分罕见的。其中与病因关系密切的有这样几句特别值得注意:“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尤氏的这个观察和张友士大夫的分析如出一辙,不过尤氏偏于感性,经验型的,而张大夫是理性的,有理论水平。二人的共同结论是一样的,即秦可卿得的是心病。所以张友士让她要养心调经。十一回秦可卿对来探视她的王熙凤说:“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也证明秦可卿得的确实是心病。
  当然,我们从第七回焦大醉骂中可以得知,“扒灰”的情形早已存在,但是公公对儿媳举动出格也可能被人如此议论。而秦可卿的病则可以肯定是有了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之后才得的。如果她和贾珍这样的事在中秋前就存在了,那么按照秦可卿心特别重的性格,她的精神可能早就被压垮了。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贾珍过去虽然对秦可卿早有非分之想,动手动脚,但是真正出事是在中秋到二十之间的几日内。很可能就是被删改了的“更衣”部分。
  第二要弄清的是,为什么秦可卿说自己的这病是没法治好的。
  就在张友士已经给她正确诊断开出药方之后,王熙凤说她可以不怕了,秦可卿说:“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隔两行,凤姐提到“如今才九月半”。也就是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秦可卿怎么就那么完全失去能够摆脱“病情”的信心了呢?凤姐说:“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
  我们都知道,在秦可卿自尽后,有两个服侍她的丫鬟的结局出奇,先是瑞珠“触柱而亡”,接着是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显然她们是知道一些隐情被迫这样做的。那么,秦可卿之所以对自己的“病”毫无信心,精神压力大到这种程度,会不会是因为被瑞珠、宝珠撞见之故呢?
  不会。因为从焦大醉骂我们可以得知这些议论早就流传,而这两个丫鬟地位很低,对她不会构成非常严重的威胁。从后来一个自杀,一个愿为义女来看,两人和她关系都不错。丫鬟保护女主人的隐私,对自己只有好处,而暴露对自己则有大害。所以,被丫鬟发现而使得秦可卿精神压力很大虽有可能,但是不会到一病不起的地步。我甚至猜测,更大的可能性是,贾珍迫使秦可卿就范时,瑞珠就在秦可卿身边或附近,因此她清楚发生了什么。贾珍让她走开就是了,根本不用担心她会泄露出去。这种事情不可能瞒过贴身侍婢,这就是为什么秦可卿自尽后瑞珠紧跟着自杀的原因。
  当然,我们不会忽视尤氏的存在。不过她当时还毫不察觉,对这位儿媳印象之好,溢于言表:“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想尽办法为她治病,还特别叮嘱贾蓉“不许招他生气”。至于贾蓉,那就更不知道真情了。
  当我们排除了这几个可能之后,惟一合理的解释就只能是:贾珍自那以后没完没了地继续纠缠秦可卿。秦可卿明白,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病,而是得的严重的心病。可这心病根本就治不好,也没法治。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名誉,她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更为严重的是,她无法摆脱被贾珍继续纠缠的命运。她对王熙凤说,自己“不过是挨日子”,她是希望以自己的病死来获得解脱。

          相当严厉的批评

          但是秦可卿没有等到这一天。她死于冬尽春来之际。因为此前十二回末写到,林如海有书信寄来,说患重病,要接林黛玉回去。于是贾母让贾琏送她回扬州。

  事情的暴露显然和过去对可卿百般疼爱、赞誉有加的尤氏的态度突变有关。有必要特别指出的是,尤氏的这种态度突变不是发生于我们现在看到的秦可卿死了以后,什么忽然“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啦,什么“不能料理事务”啦,那是明显的托词;而是秦可卿还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可能就是在冬末春初之际的某日,一个偶然的机会,尤氏发现了什么,于是将那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一直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事情终于露出马脚。这大概就是被删改了的“遗簪”部分。在那种情况下,秦可卿除了自杀,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
  那么,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态度究竟怎么样?
  如果光从《红楼梦曲·好事终》来看,虽然主要是批评作为贾府长房的宁国府的贾敬和贾府族长的贾珍,但是,“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这几句说的可是秦可卿,分量很重,仍然可以看出曹雪芹对秦可卿有相当严厉的批评。另外,由于曹雪芹在人物名字上极有讲究,秦可卿通常被认为是“情可轻”的谐音,也含有批评之意。当然,也可以说作“卿可亲”。因此不能单纯从姓名上确定。
  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评价一定要从曹雪芹对其全部描写来作出判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接受畸笏叟的意见删改时,将秦可卿从否定性人物改变成了肯定性形象,变成一个令人同情的少妇,这是一个具有本质意义的变化。曹雪芹对她的基本态度显然是同情的,是把她作为一个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命的少妇来惋惜的,因此将她置于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属于“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一。其次,她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的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虽非一人,但是在艺术上具有同一性。这个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表明曹雪芹认为秦可卿在某种程度上兼有黛玉和宝钗之美,是一个值得宝玉喜欢的女人。曹雪芹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好感,对她的遭遇感到真切的同情,还通过作品中贾府上下各色人等对秦可卿的真诚怀念、痛惜之情和高度赞扬显示出来。至于说,对秦可卿的批评,也不奇怪。曹雪芹笔下的重要人物,从贾宝玉、林黛玉开始,几乎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何况秦可卿是一个从否定性人物改为肯定性的艺术形象,留下一些原有的否定性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审美的角度着眼,曹雪芹的这种修改,大大增加了秦可卿形象的模糊美、朦胧美,添加了许多不确定因素,为读者探究事实真相,饶有兴趣地去寻找、拼接、考证那些蛛丝马迹,甚至发挥艺术想象力,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秦可卿出场时间不长,所用文字不多,生命短暂,但是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之深,令人回味的东西之多,值得进一步去琢磨的魅力之强,都是整个作品中为数不多的。
  脂批者对《红楼梦》创作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尤其是脂砚斋和畸笏叟,实际上都是出色的评论家。如果没有畸笏叟的意见,原来的秦可卿很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多可琢磨的东西。
  周思源看红楼如丧考妣看贾珍在讲了秦可卿之后,自然少不了要讲讲造成秦可卿悲剧的罪魁祸首贾珍。之所以把他放在贾宝玉之前,并不是他有多么重要,而是紧接着秦可卿之后讲,好些说过的内容大家记忆犹新,多少可以节约一些篇幅。
  《红楼梦》的第一主人公贾宝玉虽然是男性,但是整部小说写得最多的还是女性,这是一部主要写女性的小说。开卷第一回作者自云“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曹雪芹要为“闺阁昭传”嘛。小说中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就已经有36人,庚辰本十八回脂批说,已丢失的小说最后一回的“警幻情榜”中还有三副册、四副册十二钗的名字,这样总共就有60人。还有许多不在十二钗中的其他女性,如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当然《红楼梦》有些人物只是提了一下姓名,表示某件事、某个时候有这么个人在场,他们只是一个艺术符号,没有成为艺术形象,这种情况男女都有。比如,十四回写秦可卿出殡那日,有许多贵族官宦亲至路祭,有些人的头衔相当大,比如头一个提到的“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还有一位是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此人相当于今北京市公安局长。其实只不过表示当时有谁谁谁到场罢了,这些人除了个别的如冯紫英外,并没有成为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下面接着写到几个王府也设了祭棚,不过除了北静王亲临,别的都没有写到具体人。所以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些论著说《红楼梦》写了多少多少人,有说四百多的,有说七百多的,还有说九百多的。这个“人”按什么标准就是一个问题。光“有名有姓”不行,牛继宗、裘良算不算?因此我觉得还是按照人物形象来计算和分析比较好。不过,不论怎么说,秦可卿出殡场面可是真大。如丧考妣看贾珍问题又来了:秦可卿出殡怎么闹腾得这么大?除了因为秦可卿是宁国府长房重孙媳妇这个身份外,她又多了个贾珍花了1200两银子买来的五品龙禁尉夫人的头衔。再加上贾珍不惜代价张罗,丧事大操大办,所以秦可卿出殡的场面就格外宏大了。
  《红楼梦》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小说中成为艺术形象的女性要比男性多得多,但是坏女人在女性总数中的比例比较小,只有赵姨娘、马道婆、夏金桂、秋桐、宝蟾、王善保家的那么几个,而且地位都比较低微,除了赵姨娘之外,出场都很少。而小说中坏男人在男性艺术形象总数中的比例则大得多。够得上坏男人或者至少不能算是好男人的有贾赦、贾珍、贾琏、薛蟠、贾雨村、贾蓉等一大串,而且大多是宁、荣二府主子中的大人物。这和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为了颂红、怡红、悼红的主题有关,表现了他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强烈失望。

       恣意奢华办丧事

       不过曹雪芹在写坏男人的时候并没有将他们简单化、脸谱化、漫画化,并不是写他坏就绝对坏得一无是处,一片漆黑。而是写出他们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从而将他们写成了有血有肉的“这一个”(黑格尔语)。和曹雪芹同时期的亲友脂砚斋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特点。四十三回尤氏奉贾母之命为王熙凤办生日,庚辰本有一条脂批称赞尤氏的德才说:“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这段话也反映了曹雪芹对于写人物的艺术观念。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说得更加明白:“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其中在写法上打破的重要一点就是注意写出坏人的某些复杂性。

  我们来看看贾珍这个坏男人。
  贾珍人品差,远近闻名,用冷子兴的话来说:“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贾珍是宁国府长孙,贾府现任族长,还袭了三品威烈将军,无论是家族地位还是官衔爵位,贾珍在贾府都十分显赫,可不是“没有人敢来管他”么!
  冷子兴说贾珍“一味高乐不了”,其中一个方面自然是指他在男女关系上很乱。这一点在贾府肯定有名,以至于连贾珍的酒肉朋友薛蟠都信不过他。二十五回贾宝玉、王熙凤中了马道婆的魔法重病之后,贾府上下乱作一团,大家都来探望。薛蟠“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怕他会对香菱动歪脑子,所以特别不放心。在后来对尤二姐、尤三姐姐妹的接触中,也表现出贾珍玩弄女性的恶劣品质。当然,最突出的是他在儿媳妇秦可卿之死中的反常表现了。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么可以说是“丑恶”。如果要加重一些分量,说他的表现“十分丑恶”、“极其丑恶”也不为过。这种丑态表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是极度悲痛:
  贾珍在秦可卿死后“哭的泪人一般”,甚至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依旧因为“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以致“有些病症在身”,路都走不动了,要“拄个拐”,连对王夫人、邢夫人蹲身跪下请安都要“扶拐”才行。其实那时贾珍不过才30多岁40岁。当然,出色的儿媳妇死了,公公悲痛,本在情理之中,但悲痛到了这个程度就太不正常,令人生疑了。所以在“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处,甲戌本有一条夹批:“可笑,如丧考妣(父母),此作者刺心笔也。”
  第二是不惜代价为秦可卿大办丧事:
  曹雪芹在写到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时用了“恣意奢华”四个字,表现为:一是按最高规格办,二是不惜花费巨资。
  秦可卿丧事的方方面面,从停灵、超度、祭奠直到出殡,贾珍都是按最高规格来操办的:“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即逢‘七’而作,直到‘七七’)作好事。”还有一大批贵族官宦夫人即内眷们来祭奠,这就要一批女眷、女仆接待。“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也就是说,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这“七七”四十九天都在闹腾,尤其是“头七”和“七七”这两日。此外我们从会芳园大门洞开,鼓乐队和执事的规模等都可以看出丧事规格高得出奇。至于大出殡时的场面之大,读者都熟悉,就不必多说了。
  其次,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在金钱上不惜一切代价。当大家劝他不要过于悲痛,商议如何料理丧事要紧时,贾珍当即表示:“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在“尽我所有”处有一条脂批:“‘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在关于秦可卿用什么棺材的问题上,看了几副杉木板的都不中意。这时薛蟠说他们木店里有一副樯木的棺材,万年不坏,还是薛蟠之父在世时带来的,有年头了,原来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预订的,因为他坏(出)了事,获罪革职,现在放在店里,没人敢买。“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丁当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满意地笑着问多少钱,薛蟠说:拿1000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赏他们几个工钱算了。曹雪芹写这副棺材板子,从高贵的来历,罕见的厚度,美丽的纹理,奇异的香味、铿锵的声音和昂贵的价格,写出它的不凡,主要目的不是要写一副好棺材,而是突出贾珍的异常心态。连贾政都看不下去了,委婉地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这里曹雪芹写道:“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去死,这话如何肯听。”为了让死者秦可卿有一个漂亮的头衔,贾珍不惜花了1200两银子,给贾蓉买了个五品龙禁尉,这样秦可卿就成为五品龙禁尉的诰命夫人了。1200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在曹雪芹那个年代,在北京买一所宅院只要五六百两银子。一户寻常人家,一个月十两银子日子就可以过得不赖了。

       贾珍事必躬亲

    第三是最重要的,就是贾珍事必躬亲。这一点我们有时反倒不大注意,因为被丧事的宏大场面吸引住了。其实最不正常的是在这里,因为这是他儿媳妇死了,不是他自己的妻子过世。按说,他这做公爹的,动动嘴,多拿出些钱来就行了,一应具体事情都应当由贾蓉和下人去办。也就是说,这丧事的事主是死者的丈夫贾蓉而不是作为公爹的他贾珍。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出现在第一线,甚至亲自坐车带着懂阴阳风水的司吏到铁槛寺踏看寄放灵柩的地方等等。对丧事的具体安排,直到“心意满足”为止。读过小说的都会发现,不一一说了。

  贾珍的这些表现确实丑恶不堪,红学家和广大读者多有批评,无须赘言。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那么贾珍的这些极不正常的表现除了丑恶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值得我们注意呢?
  我们前面讲到,秦可卿虽然久病不愈,而且日见沉重,但仍然死得出人意外。当时显然发生了某种突然事件,最大的可能是被贾珍之妻尤氏发现了,于是促使本来一直处于两难境地的秦可卿自缢身亡。小说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在此脂批道:“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意思是不具体写出来比写出来还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揣摩、联想、证实的空间。所谓“合家皆知”,是指宁国府都知道秦可卿不是病死而是在天香楼自缢的,所以除了在宁府大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请一百零八位和尚念经超度亡魂外,还要在天香楼另设一坛,由99位道士打醮49日,就是这个缘故。根据民间传说,有人上吊自尽,是因为这个地方从前有人自缢过,他必须找一个替身,自己才能投胎。所以请这么多道士打醮,还有驱以往之邪,表明秦可卿是被从前的吊死鬼弄去当替身的意思,她本身是清白的,是无辜而死的,以后也不要留在天香楼再找替身了。“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是指宁府上下都对秦可卿这么死去的原因感到奇怪和怀疑。而人们“有些疑心”的对象自然是贾珍。贾珍不会觉察不到人们的这种怀疑;或者说,贾珍不可能想不到,有些人会对他产生怀疑。尤其是他的妻子尤氏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不能料理事务”。这显然是个托词,是尤氏发现了贾珍的丑事,说不定两人之间还发生过争吵。而贾珍的儿子秦可卿的丈夫贾蓉则对于妻子之死毫无悲痛之感,这堪称是奇中之奇。这说明,贾蓉即使原来不知道父亲竟有此事,那么至少现在他不会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托病不出,也不至于对于合家上下的疑心一无所知所感。反过来说,贾珍对儿子死了老婆无动于衷,也不会毫无察觉,不至于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但是,即使这样,贾珍这么聪明的人,他仍然有这么多反常的表现。他在请王熙凤帮他协理宁国府时,将宁国府对牌交给她,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贾珍如此重视“好看”,实际上就是不顾“难看”,难道他就不怕引起甚至加重别人对他的怀疑么?或者说,这种太不正常的表现,是否恰恰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其他心理和情感呢?
  我们还是要回顾一下事情的另一位主角秦可卿。
  《红楼梦》从多方面写出秦可卿是个非常出色非常可爱的女人。从可卿托梦交代贾府后事,足见她的远见卓识。贾宝玉听说噩耗而为之吐血,脂批说:“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从贾府上上下下都为之惋惜,可见她平时为人善良,性情温顺,易于与人相处。在“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处,甲戌本脂批:“非恩惠爱人,哪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脂批者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而这正是贾府上下虽然早有贾珍“扒灰”之议却依然同情秦可卿的反映。大家肯定明白是贾珍不顾廉耻,强人所难。从现有文本来看,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事应该是贾珍逼迫她所致,所以一旦发生以后她就几乎被压垮了。由于她无法摆脱贾珍的继续纠缠,秦可卿才对王熙凤说“治得病治不得命”。
  宁府上下对此事的怀疑如果被证实,贾珍所要付出的道德代价之大,他不会不明白。因此在通常情况下,处于贾珍这种地位的男子往往会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尽量装得自己与可卿之死无关,以避免、起码是减轻人们对自己的怀疑。也许有的人甚至会觉得女方死了,死无对证,反倒使自己安全了。但是贾珍却没有这样,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悲痛不能自制,以至于到了有病的地步,走路需要扶拐,这就值得人们注意了,他内心是否真有爱非常出色的秦可卿的一面,而不仅仅是出于玩弄异性?他决心尽其所有大办丧事,甚至“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不顾可能暴露自己与可卿的隐情而不断直接出头露面,是不是内心深处还有深感内疚的一面呢?他这种大办丧事有没有试图为秦可卿略作补救以减轻自己心灵上的压力的意思?他与那些玩弄女性造成严重后果却让女性一人承担责任的男子是否还有一点不同?
  十三回回末总评脂批说:“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情感不正常),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由于某种情感因素引起的情感表现)。”尤氏借口胃病复发不出面,贾蓉也不显得悲痛,这些不正常表现都是“情之变态”,“情感而生情”。那么贾珍的表现是否也是一种另类“情之变态”呢?
  当然,贾珍仍然是个坏男人,这从他后来对尤二姐、尤三姐的态度上可以印证。但就秦可卿之死而言,曹雪芹没有将他的坏写得绝对化,简单化。而是从生活实际出发,像鲁迅所说的那样,“如实描写”,将他内心深处隐秘的一面写出来了,所以这个形象就显得更加丰满,经得起人们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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