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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童年牧事

 老鄧子 2017-07-13

多年后,我方才明白自己对家乡小果的最初认识,完全来源于老家房子后面的那条山路。每天早晨或是后午时分,村里的大人小孩,几乎无一例外地赶牛吆马一拔接一拔地从山路上走过,每天四次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上山或是下山的情景,让我从此知道:牧牛养马,就是我们这个倚山村落一种仅次于农耕的重要农事。

大约就是在一年级的暑假,母亲把一头蛮横的牛犊交到我手里,当六岁的我牵着缰绳战战兢兢,带着几分极不情愿走出家门,尾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入山间牧场,就此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劳动。但至今想来,这却是一种多么美妙的记忆。记得第二天起床后,我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急慌慌地赶着小牛上山。

是的,山间放牧,这实在是一件轻闲自得而且妙不可言的农事。洱源是远近闻名的“乳牛之乡”,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奶牛,但牛儿的食量很大,从早到晚嘴里都在嚼,家里当然也储备着豆杆、草糠等各种饲料,却都要千方百计节省着用,特别是要留在漫长的冬季或是阴雨连日出门不得的雨季。所以除非家里实在没有人手,上山放牛,就全落在了我们这些孩子身上。而我的小学时代,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就是跟在牛背后度过的。


村后面就是连绵起落的大山,沿着不算难走的山路,把牛马赶到离村大约一公里左右的山坡,牛马就自己吃草去了,山地里却有那么多的男女小伴可以一起玩耍,挖地道、叠纸包、弹玻璃球,待到山里的庄稼或是各种李果的成熟季节,等待我们的就是数不尽的美味。有一次,我们在找蘑菇时还遇上了野兔,大伙四围五合,在整整一个下午把一只小灰兔在密林里赶来赶去,虽然最终还是让它逃走了,但晚间回村一说,第二天反而激发了更多的小孩上山,希望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

兔子似乎再没遇上,但我们很快却又有了新的发现,把牛马赶过山顶,来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大草场,远远望去,低洼地带,有如人眼一般仰视着天空,被我们形象地称作是“天眼睛”。七八月间,稠密的雨水滋养着大地,天眼睛起落的小丘之间,一团团灌木星点散落,可以从中掏到鸟蛋,还有潜伏其中的野鸡和斑鸠,一时间,小伙伴们又兴起了玩弹弓的热潮。我曾无比羡慕那些心灵手巧的伙伴。而此后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我们都会神情专注地往山路两旁的刺蓬里细致搜索,希望能从灌木丛中发现一个硬实的弹弓丫叉。

天眼睛旁边的小丘后面流来一大渠水,蜿蜿蜒蜒,最终在一个小山崖上跌落成了一个瀑布。刚巧那时候上完了《梅雨潭》的课文,这个瀑布对于我们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发现,站在旁边听着哗哗的水声,看瀑布飞花碎玉般从山头跌落,我似乎真感觉有几朵“小白梅”倏一下子就钻进我温暖的怀里。夏天的太阳实在灼人,好似针尖一般叮进肌肤,于是几个胆大的孩子脱掉衣服,光着身子站到瀑布下面,让高高跌落的水柱冲得睁不开眼睛,却还“哇哇”大叫一通,一副很享受的模样,便有更多的人脱光衣服钻到下面,享受清凉的天然沐浴。然而此时正蠢蠢欲动的我却被一个同伴叫住,说我家的马儿离开了马群,独自儿往山梁那边跑去了。

我赶紧拾起牛棍追过去。可我不追还好,一追,它反而跑得更远。至今很快三十年过去,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们县城的集日。不上学的我们是在上午把牛马赶到山上的,但偏偏这匹不听话的马儿扰乱了我和小伙伴一次难得的狂欢。在洱源,靠山吃山的生活,让奶牛和骡马成了农人最亲密的伙伴。牛儿挤奶,可交售给奶粉厂,或做成酥油、乳扇出售,日积月累,攒在一起就是一笔不可小算的收入。在当时洱海沿岸的坝区,一头侍候得周到的奶牛,收入远远超过一个领工资的干部。骡马则可以驮运,这匹饲养了十多年的马儿,一直是父亲最可靠的战友,带它上山砍柴、驮庄稼、割茅草,并且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要起早贪黑,和它一起翻越村后的群山,直至群峰之间那架高高耸立的大山,被我们称作是“山脊背”的罗坪山,下到山那边的黑潓江河谷驮木料。我很难想象在一个个大雨如注或是雨雪纷飞再或是坚冰冻结的时候,父亲是如何与它相依为伴,在崎岖的山路上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艰辛跋涉,终于把一个个沉沉的驮子平安运抵家中,待到周末再运到三公里外的县城?

是的,在父亲的手下,它乖巧体贴,忠诚坚韧,陪伴父亲一起建起了我家一座厚实气派的大瓦房。可到了我手里,它就完全变成了一匹暴戾难驯的野马,甚至还把这种不可驯服的暴戾之气传染给了那头顽劣的小牛,放着那么好的山草不吃,居然在一天像头野牛一般,一下子越过人家护庄稼的木栅栏,尽管前肢划破,血肉模糊,却还不管不顾,贪婪地啃食一丘快要成熟的玉米。我几乎是在它的后背上打断了一根竹棍才把它给赶了出来,可人未到家,田主人已经愤愤地等在家里。

而今,我对这匹烈马充满恳切,好话说绝坏话说尽,泪眼粑糁地还差不多给它跪下,可它就是不让我靠近。我甚至已经抓住了它的缰绳,却又被它狠狠甩开,自个儿跑了。我只得继续边哭边追,直待它停下来专心吃草,我才敢远远守着它。日当中午,小伙伴们在山下面喊我回家,我才发觉自己已被它带出好几个山头,山那边还是山,山高林密的样子非常可怕,但我却没法把它唤回来,只得让小伙伴们把我的牛儿带走。太阳辣辣的晒着,但我却忘记了口渴和饥饿。母亲体弱多病,它是我家最重要的劳动力,如果把它弄丢,我想父亲一定会剥了我的皮。记得有一次上山,好几个同伴都威风得意地骑上了自家马背,我也想尝试一下,结果却被它重重地摔了下来。可抱着肚皮(其实并不痛)哭到家,却被父亲狠批了一顿,我知道他多心疼这个老伙计。

太阳西斜,小伙伴们又重新上山,给牛马安排晚餐,并且把我的小牛也吆了上来。我才发觉自己直到现在都滴米未进。山那边又响起了伙伴们响亮的游戏,我却再也不敢把它往回赶。牛吃草,喜欢的是草尖草叶,其中富含水份和养份,可以催奶下膘,登时就可扫过一片山头;可马吃草,就喜欢草根草茎,耐嚼回甜,滋味悠长,却常常几个小时就守在两分地上细啃慢嚼。然而这时,它却像听话似的,随着阳光西落,边走边吃,慢慢地融进了整个牛马队中。最终太阳落山,它居然像无事一般,和其它牛马一起回村了。

母亲为我关好了牛马,就立即把一大碗肉炒饭送到我手里。一切都不用解释,她和二姐上集回来,发现给我炖的早饭没被动过,就知道我在山里委屈了一整天。父亲说这几天没上山,马儿得闲,性子变戾了,驮它两日,就会乖回来了。

我在泪水之中吃完,睡下,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这样的经历似乎不止一次,但我从未对这一牛一马有过任何的怨恨。两年后小牛长大被人卖走,得了一小笔钱,母亲说有一半的功劳。三年级时父亲把马儿也卖了,因为它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而我们贫家小户,实在没法让它在家里终老。记得那天,我哭得不成个样子。直到今天,我似乎还清晰地记得它的模样来。 

文|北雁 本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各种作品80余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教育报》《中国民族报》《中国档案》《中国气象报》《中国教师报》《精神文明报》《语言文字报》《国家湿地》《中国教工》《边疆文学》《云南日报》等上百种报刊。作品数次入选各地中考复习模拟试卷。曾获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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