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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周末|铁槛内外两难容:妙玉猜想

 快乐老年435 2017-07-14

锦绣周末|铁槛内外两难容:妙玉猜想

作者:赖尚荣

世难容

锦绣周末|铁槛内外两难容:妙玉猜想

久在红尘中,周遭都是些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人,能遇到几个圆润的人,都算罕见。大多所谓的个性,也仅是些老婆子口角,琐碎无聊。偶尔能发现一两名个性峥嵘的,都觉得生活顿时生色了不少。

读《红楼》,却是让我们在俗世中看到那些个性峥嵘的女子们,在纸上浮现。其中,作者特别推崇的,并且揭示其与世俗巨大张力的,无疑首推妙玉。

妙玉的身份和她个性的背离,造成了她最大的尴尬和最后的悲剧。

如果她顺应其身份,凭其聪慧,不难成为“有慧根”的出家人。超越尘俗。

但妙玉偏偏难舍难以“四大皆空”。但若果踏入红尘,也是个才高八斗的名门闺秀,虽然无家庭势力支撑,也未必不能有个幸福的婚姻生活。

然而,她又偏偏在佛门中养就了清高绝俗的眼光与个性。佛门的地位,又庇佑了她能以此脾性“纵容”自己。即使像黛玉这样的贵府千金,也有“千万烦难”的不得已、妥协与迁就。在个性上总要有点圆滑和随俗。否则难免千夫所指,众口铄金。而妙玉的尼姑身份,远离任何交际圈。而且,作为贾府特聘的“大观园首席尼姑”,只是为省亲之用,她基本上没有任何事务可做,完全是个闲职。她还可以不与外头的任何其他同类来往。这固然保证了她的清高被高度容忍,却也导致了将来踏出圈子面对世俗时,将被淘汰。就像一个刚刚毕业就进入一个兴趣小圈子里混的大学生,出来后就难以适应社会了。

“世难容”,阐释成现代术语,就是:人际适应能力为零。

妙玉的悲剧即在此。把她写成思春遭辱或者为情牺牲,都是在或正或反的庸俗化。而且,这两种臆想的结局,都与“世难容”的妙玉独特个性无关。无论其多清高还是多有随和,被抢掠了都一例的悲催。而为情牺牲,那是感天动地了,哪里还“世难容”?而且,还是为他人牺牲,自己本可被“容”而主动放弃了。这样,还是其必然的命运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从小说上首次对人情社会的尖锐批判。无论是黛玉还是晴雯,都有着对人情社会的“背叛”因子。而在妙玉身上表现得最为极致。

作者为何用一个出家人来表现这个主题呢?

大概是因为,古代女子受家庭的羁管太过强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个性的自由空间太过逼仄。只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准出家”女子,才能寻到这样一个自由表达自我的空间。而儒家社会形态,对佛教界放开了一个口子,容许其不按人情社会的规则形式。这也使得妙玉的“反人情社会”成为可能。

但这个空间也是短暂临时的,在闭合的时候,仍带着棱角的妙玉,将遭遇最严重的伤害和痛楚,以及最深的孤独。

妙玉的悲剧,是一个孤僻者的逃避。这个世界却不留给一个空间,给那些特立独行的人。

宝玉黛玉,这些思想上的叛逆,在外表依然是端庄贵公子小姐,她们还是按照,在夹缝里生存,利用一点空间来喘息。

孤寂——我想这词最能形容妙玉从小到大的处境。一个人没有同类,就如青鸾舞镜。有家不能回,只能在青灯古殿中长大。明明可以锦衣玉食,却只能缁衣素食。连一个邻家的贫女,非亲非故,她也愿意去结交,这里除了缘分,除了她的善良外,恐怕也是因着她的孤独。但这个小女孩毕竟比她小很多,而且其知识也是由她传授,交流起来恐不在一个层面,但也聊胜于无。

如果说,这些有着敏锐心灵和高妙才华的人们,在生命中最大的困境之一,就是孤独。最大的需要之一,是在寻找可以互相交流的人。清人写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确是至理名言。

红楼的悲剧,其实是各式各样的人,尤其是那些有着闪亮羽毛的人,如何在黑暗和灰色中闪耀出自己的光芒,又如何被逼仄得一点点毁灭。世界逐渐沦于平庸和苍白。虽然依然挤满了人,却像白茫茫一片雪地空无一物。

高与洁

锦绣周末|铁槛内外两难容:妙玉猜想

妙玉性情的定评,可用“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十字。高洁太过。

妙玉以“畸人”“槛外人”自居,是一种自傲,《庄子》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注为“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於俗”。畸人必然与人情世俗相乖离,特立独行,甘受讥评。

书中妙玉虽然受了十多年佛教熏陶,但却未曾完全皈依,而依然保持带发修行状态。其心态颇值得玩味。许多人在长期接触宗教之后,接受了其文化外层,而拒绝其信仰核心,变成了“文化宗教徒”。从妙玉的思想言行来看,她更像是这样的一位文化佛教徒。

佛教对世界超越性的领悟,使得她与其他闺秀比起来,更追求超越性的思想,更为超脱。用一个现代类比就是:当宝黛们还是 “文学青年”的时候,妙玉长成了“哲学青年”。

邢岫烟透露出妙玉的诗论,看去十分偏激:“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妙玉并非不懂诗艺,这是为了突出她对诗中哲思的重视,而故作惊人之语。

诗中有玄言诗、禅诗和偈子,是以表达哲思为主的,在传统诗学里并非主流。但妙玉为了张扬哲思的重要性,将之放在首位。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范成大的诗。这诗句又是翻用了唐代诗僧王梵志的诗: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王诗的语言更为浅近俚俗,而范诗加工得更为凝炼工整。表达的都是对人类最终极问题——死亡的拷问。死亡使得富贵如浮云,令人不得不在世俗外寻求人生答案。

妙玉高举这样的精神指向,对风花雪月自然有些嗤之以鼻。她给黛湘的中秋联句续写,也句句暗含隐喻,与之前黛湘基本写实与想象的路数迥异。这也算是妙玉的思维套路。

如此深邃的超越追求,固然还不能让她“了悟”,但也几乎洗尽了她对人世繁华生活的向往和儿女情长的牵挂。她虽然还习惯用“绿玉斗”来喝茶,但一听宝玉说“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便十分欢喜,引为同调。

不能“了悟”成佛教信徒,那至少汲取到其文化的精髓,那就是“脱俗”,于是,妙玉的生活,尽量寻求高雅洁净。佛教本身也是对高洁有着很高的要求。而妙玉的贵族出身,也足以让她维持高洁的生活。而宋代发展起来的士大夫雅文化,在明清臻于化境,无疑非常契合她的处境,因此也成为她的生活选择。她在这种生活氛围里自我暗示,越来越走向极致。

极致到阳春白雪的地步,不仅仅意味着“曲高和寡”,知音者少,更意味着被动地与大多数人为敌。因为人的本性往往喜欢党同伐异,对异己加以排挤,更对优越者加以逼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黄老一派的哲学,追求“和光共尘”,不露锋芒,更多的不是对尘俗的认同,而是恐惧与妥协,只不过把这种恐惧妥协,伪装美化为一种自我修养,从而自我合理化。就如薛宝钗的周全妥帖,实际上并非她对周围的人多么博爱,而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良好的人际关系。实际上她的早慧与博识,让她明白世界冷酷的真相,让她也变成冷淡的人。她残存的真心,也不过是胎里带来的“热毒”,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但大多数情况下,她保持的都是圆润温厚的姿态,这是被社会修正过的姿态,把自己的才华和卓越隐藏起来。

然而,世上总有一些人,宁愿受尽创伤,也要坚持保存那一份本真,不愿迁就世俗的眼光。宁愿被视为“怪异孤僻”,宁愿遭受冷眼、讥嘲与隔绝,也要在自我的世界里坚守。

但有些,是因为还未受到最严厉的考验,她们的坚持便显得貌似矫情。作家的任务,就是把她们放进最极致的光景,试验她们的反应,让虚妄的白里,露出黑来,又从黑里,淘洗出最坚实的白来。

妙玉的高与洁,实际上有着她的富贵家世为底子。如果剥去其富贵,她高雅的生活将以何为依托?她的绿玉斗、点犀?,她的六安茶、老君眉,又何处安享?她如果处于比刘姥姥更为穷窘的境地,又如何坚持她的高洁呢?她是泯然众人,是堕落更深,还是显出更坚实的自我?

作家或许会在白茫茫大地里,让妙玉经历炼狱般的考验。让她跟宝玉一样,从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里被驱赶出去后,无法再像鸵鸟一样沉湎自己的小天地,而要面对更加辽阔、黑暗但更坚实的世界。

她们会因此凋落吗?

岔路口

锦绣周末|铁槛内外两难容:妙玉猜想

关于妙玉的命运,都知道在其判词与《红楼梦曲》里有所揭示,但这两者看似简单,实际上难解得很。

先说判词: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看过许多注释,都认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说的是妙玉自身难洁难空。然而书中妙玉一直是高洁成癖,说她“何曾洁”未免不妥,而妙玉也未尝以性空自居。何况,如果妙玉不洁不空,又如何称得上“金玉质”?

再说曲子,前面都是形容其才华与个性,到了后面,“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便令人费解。既然说辜负了红粉春色,而慨叹其在青灯古殿老去,自然是不再身为脂粉闺秀,而彻底遁入佛门。但后面又如何谈到“风尘肮脏”呢?

而“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如果是指后四十回的遭劫,或者所谓“靖本”批语“红颜屈从枯骨”让人猜测的嫁与老翁,都只会更让王孙公子叹无缘,如何是“又何须”?

带着疑惑多年,后来屡屡涵咏判词,突然有一天悟出:“欲洁何曾洁”这两句说的并非妙玉,而是其身处的所谓“空门”。妙玉以为佛门乃空门净地,却不料实为比尘世更为肮脏的“淖泥”。

这样,前面《世难容》的两问题,倒迎刃而解了。

很可能是妙玉自己选择了遁入空门,并不想嫁人。所以无须王孙公子惋惜无缘。但佛门并非她想象中的洁净,她依旧需要与泥淖相抗争。

以前,之所以闹不清的原因,是误以为妙玉已入空门。她都住在庵堂了,人人都将之当尼姑看待,又如何不算佛门弟子呢?后来才明白,“带发修行”实际上只是一种准出家状态,虽然生活起居等同出家人,但在法律上并不承认其身份,也没有出家人必须有的剃度仪式和法牒。带发修行者随时可以还俗,当然,也可以申请正式剃度出家。

那么,妙玉为何没有还俗或出家?以带发修行状态保持数年,是什么原因?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又是否有未来的计划?

妙玉追随师父到京城,表面上是来观光观音遗迹和贝叶经文,背后据邢岫烟所说,恐怕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的缘故。师父圆寂后,无依无靠,因为师父说“在此静居,自有你的结果”。这结果,大概就是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而被请入贾府,大概就是这个“结果”。

但问题是:贾府请妙玉是因为元妃省亲的一次性工程,之后已不再需要。比如那二十多个买来的小沙弥小道士,如果不是为了给贾芹找外快,早就遣散了。妙玉为何不找后路?

妙玉刚出场就已经十八岁。又过了几年,到八十回时应该早到了婚嫁年龄,尚且在贾府中安之若素,也算是令人费解的。但细想想,却有些道理。是妙玉的独特处境,使得她能够如此悠游度日。若果是一般闺阁,哪怕是孤儿,也早由父母或其他监护人预备下婚姻了,除非是或穷或丑到无人接受。

如果是已经剃度出家,对于出家人来说年龄无甚关紧,也不过从此青灯古佛过一生罢了。这种生活,恐怕也不是妙玉肯轻易。她虽然爱好些佛理玄学,但与进入佛门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进入佛门就得抛头露面,迎送那些香客。当信仰变成生计,净虚会不会成为她们的未来呢?命运总是在前头张开虎口,吞噬掉所有干净的灵魂。

偏偏此时妙玉还没有人替她做主,决定人生的走向。她成为了自己人生的主人。

这对于一个古代闺秀来说,真的十分难得。尤其是体验过这种自由状态的妙玉,早就食髓知味,岂肯轻易离弃这种状态呢?

在这几年里,可谓是她最为自由的时光。她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进入花柳繁华的大观园内,再也没有俗世的喧嚣和打扰。大观园中的闺秀们都不是俗脂庸粉,连丫鬟们也大都千伶百俐,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更何况,她可以无人拘管地在园子来往,也可以拒绝别人的来访。高兴了,可以出门听笛赏月,还可以邀请人回来烹茶论诗。

然而,自由不可能永久,就像宝玉随着年纪增长,成年后必然要告别大观园一样,妙玉也不可能一辈子停在这种带发修行状态。

只是,就算知道要长大,要走出去,但人总习惯依赖于眼前的幸福,不去想那么令人心虚无力的未来。

任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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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贾府虽然早已不指望再来一次省亲,但那些优伶和僧尼都并未解散。贾府之大,也不差供养几个出家人。何况贾母王夫人本身就是好善乐施之人,连马道婆这种下三流人物都能在贾府打秋风,怎么可能为了节省点开支而让妙玉打包?

所以,恐怕连妙玉都误以为自己可以在贾府想住多久住多久。除非她自己想离开,否则到老都可以在大观园里呆着。

美梦总是易醒。贾府败落得出乎意料的仓促而且凄惨。不要说园子没了,连金枝玉叶们都“各自须寻各自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刘心武辈让妙玉去充英雄,替惜春、救宝玉,不仅违背了人物性格和关系,更遮蔽了妙玉对未来道路的自我选择这一重大课题。那才是直面人生的写法。小说中,人人都要选择自我的命运。而她们的悲剧无一不是因为她们坚持自身的个性与追求。就像脂批提到:“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妙玉的选择,也是因其高洁而致。如果仿照脂批的句式,可谓“妙玉是高洁所误”。

妙玉在命运岔路口,会作何选择?

她不外乎下面几条道路:

一, 停止带发修行,恢复闺阁面目,回乡安居。

二, 削发为尼,寻找一个尼庵安身。

三, 再找另一个如贾府一般可以托身之所,继续逍遥。

权贵豪门虽有,但如贾府这般“不以贵势压人”的不常有。就算有,也未必有闲养一个尼姑的需要。贾府也是因为元妃省亲的特殊缘故才聘人。所以这第三条路算是绝了。

想要继续带发修行,就必须有师父带领,还得有庵堂可容身。削发为尼恐怕不是妙玉的追求。她此前的孤高自赏,以“畸人”自命,她自己恐怕也明白“不僧不俗”,让她放弃这些思想和生活方式,完全奉行佛门理念,未必甘愿。所以第二条也并非最佳选择。

选择还俗,则必须还乡。而且要受到族人的制约和监护,并为其主持婚嫁。按照她的个性与眼界,又如何肯像一般闺秀一样被盲选着嫁给他人,哪怕是王孙公子?在小说中,我们也仅仅看到宝玉能体贴、理解和尊重妙玉,其他男人,哪里有去理解她的胸襟和耐心?而且,族人毕竟不如父母那么贴心,只怕更为贪图权势与富贵。而她到时毫无自主权。妙玉又焉肯落到这种任人摆布的地步?尤其是,一般闺秀有着对婚姻的向往,从未跳出“人生必须结婚生子”的思维,所有的闺训都在暗示她可以凭借才能与德行成为好妻子。而有过宗教体验的妙玉,又如何可能被套路?

在百害权衡中,取其轻。相信妙玉最后也只能遁入空门。有可能中间选择过短暂的还俗,但在发现“此路不通”后,迅速回头,决绝而去。

但空门就是真正的美满归宿吗?为何惜春也只能缁衣乞食?因为把持庵堂寺观的,大多是如净虚、张真人这种“出家人”。空门不空,净土不净。她们即将踏入的,是比红尘还要污淖的红尘。

只是那时候,妙玉将用何种方式,“风尘肮脏”,就不得而知了。但我相信,无论生与死,她的“放诞诡僻”依然不会改变。就像元代的倪云林一样,即使在狱中,也要坚持他的洁癖,哪怕备受凌辱而死。但凡人皆有一死。

妙玉之文,可谓曹公特撰一篇《闺阁异人传》。若果十二钗尽是姑嫂亲戚,未免狭隘;仅为豪门闺秀,更是缺典。有了妙玉,则给了闺阁们另一种身份的可能,另一层出路的设想。让我们看到,这世上,还有着这样一种奇女子,她没有什么卓越的功绩,她也没有令人敬佩的品德,甚至其才华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仅凭着特立独行的傲气,在世界留下一抹幽兰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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