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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经典 | 《论语》第五讲:修养没有捷径

 傅佩荣 2020-10-20

本辑内容《论语第五讲:修养没有捷径》


一生都要戒惕

有人听到“修养”二字就有压力,那么若不修养,能否平安一生呢?并且,如果非修养不可,不是表示人的天生本性有问题吗?

我们听到小孩子背《三字经》,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那么这句话有问题吗?的确有问题。

《三字经》是南宋末年的学者所编,宋朝学者研究儒家,常有自己的见解。他们的见解也许有些根据,但未必能代表孔子与孟子的想法。

譬如,孟子谈到尧舜时代的百姓,说他们是“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意即:如果百姓没有接受人伦教育,那么他们就与禽兽相去不远。

那么,孔子的看法如何?孔子期许人成为君子。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篇·第七章》)

意思是:要成为君子,必须戒惕三点:年轻时,血气还未稳定,应该戒惕的是好色;到了壮年,血气正当旺盛,应该戒惕的是好斗;到了老年,血气已经衰弱,应该戒惕的是贪求。

人有身体,就有随之而来的本能、冲动、欲望,合称血气。因此,人活着一天,就不能避免血气的干扰与影响。孔子所说的,完全符合我们所观察的。

人性生而如此,因此儒家学者的主要特征是“忧”字。

前面所引孟子之言,谈到的正是“圣人有忧之”,所以认真教育百姓;孔子用心于身教与言教,也是出于类似的忧虑。《中庸》谈到“天地虽大,人犹有所憾”。《易传》也说:“天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并且多次提及“忧患”一词。

儒家所学及所教者主要是人生正途。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篇·第九章》)

关于人生应该走上的正途,有极少数人是“生而知之”的,只有秉性纯厚、聪慧过人的古圣先贤能做到。

以孔子本人来说,他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篇·第二十章》)。可见他认为自己是“学而知之”的代表。我们大都属于“困而学之”,遇到困难才去学习。那么一般百姓呢?“遇到困难还不肯学习的,就是最下等的人了。”

孟子时代有个大国君主齐宣王,他曾向孟子坦承自己有三个毛病,就是“好色、好勇、好货”(《孟子‧梁惠王下》),所说的正是孔子提醒我们的三戒。

人若不学习不用心修养自己,就可能陷入同样的困境。由此可见,修养德行,首先受益的是自己本人。

在言语上谨慎

古代“言”与“语”二字所指稍有不同。“言”是主动说话,表达个人意见;“语”是与人讨论,双方进行沟通。

子曰:“食不语,寝不言。”(《论语乡党篇·第十章》)吃饱时可以聊天说话,但不宜热烈讨论,以免影响食欲与消化;睡觉时最好安静休息,连聊天都不妥。

我们读到一句资料:“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篇·第一章》)

意即:孔子很少主动谈起有关利益、命运与行仁的题材。有时学生问到相关的问题,孔子也会答复,但很少主动提及,以表慎重之意。为何要慎重?因为这三者皆为世人所关怀,又由于听者有个别差异而容易引起误解,不宜作泛泛之论。

首先,“利”代表利益,是人之所欲。

孔子并不盲目反对利,而是强调“见利思义”,要想是否合义。但要分辨义与利并不简单,如果直接谈利,易使人误入歧途,如“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篇·第十七章》)。

其次,“命”涉及人生际遇,并非理性能解释。

如果多谈命,可能使人妄图侥幸或灰心丧志,以为一切既已注定,又何必作无谓的挣扎?这与儒家的理性精神及刚健态度是背道而驰的。

然后,关于“仁”,指的是个人的正路。

此字在《论语》中出现一百多次,怎能算是罕言?但孔子往往是在学生请教时才因材施教,因为“仁是个人的正路”,不宜作一般或普遍的谈论。 

换言之,多谈“利”,将使人忽视“义”;多谈“命”,将减低理性成分及奋斗意志;多谈“仁”,于事无补,因为仁必须靠人终身力行。

另有一句资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篇·第二十一章》)

意即:孔子不讨论有关反常的、勇力的、悖乱的、神异的事情。

首先,天下许多反常的怪事,往往是因为人们不知其原因而任意猜测的结果。

随着教育普及与理性昌明,怪事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将随之烟消云散,我们又何必庸人自扰或杞人忧天呢?

其次,“力”是指武力或勇力,儒家尚德不尚力。

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服人者王”(《孟子‧公孙丑上》)。儒家尚德不尚力,鼓励各国君主称王不称霸,他们连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都不愿多谈。孔子主张,“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篇·第一章》)。

第三,“乱”在古代专指作乱造反之事。

在礼坏乐崩的春秋时代末期,失德之君固然不少,乱臣贼子也所在多有。孔子不谈论这些事,以免刺激人的负面情绪,使乱局益加不可收拾。

最后,“神”有二义,一是鬼神,二是神秘事件。

孔子有关鬼神的说法,留待将来再介绍,但他不愿多谈神秘的或灵异的事件,以免助长迷信之风。 

化解自我执着

有些宋朝学者以为孔子是天生的圣人,仿佛孔子生下来就这么完美,这么伟大。但事实并非如此。

孔子的伟大,正在于他是从平凡修养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孔子的知识、德行与能力,都是从小慢慢修养而成的。在他看来,修养的首要任务是化解自我的执着。

我们读到一句资料:“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篇·第四章》)

意即:孔子完全没有四种毛病,他不凭空猜测,他不坚持己见,他不顽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胀。

首先,就“意”来看,每个人都有想象力,都可以任意猜测。

在事情尚未发生、理由尚未察明之前,众人都喜欢发挥想象力,凭空猜测,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就认为如何如何。

说话时,开口常是“我认为”、“我以为”,对事情想当然,对实际状况不够尊重,主观意志胜过客观真相,任意曲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还有人喜欢表现聪明,预先猜想结果,猜对了是先见之明,猜错了是事有蹊跷。

孔子“毋意”,不凭空猜测,所以没有上述那些毛病。

其次,就“必”来看,是指坚持己见,认为情况一定如何。

在逻辑上有所谓的“全称命题”,就是一网打尽而没有任何遗漏。

譬如,看到有些人游手好闲,就下断语说“人都是好逸恶劳的”;看到有些人图谋私利,就说“人不自私,天诛地灭”。这样的话听起来有力,但经不起检验。只要找到一个例外,如找到一个勤奋上进者或损己利人者,就将使上述命题失效。

因此,我们在说话或判断时,最好留些余地,避免以偏概全或狂妄自负。

然后,谈到“固”,是指不知变通。

在思想或行为上养成习惯之后,就不易改变。但是时代变了,趋势变了,一味坚持旧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孔子说,“学则不固”(《论语学而篇·第八章》),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易经‧系辞传》也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提醒我们要与时俱进,不可拘泥。 

最后,所谓“毋我”,是指不会自以为是。

我们与人来往,很容易自我膨胀,在某些方面稍有成绩,就认为自己超过别人。

总之,孔子在修养时,认真化解自我的执着。在此要补充说明一点,所谓化解执着,与“择善固执”并不矛盾。执着是以自我为中心,抬高自己而压低别人;择善而固执之,是以善为中心,再以坚定的意志与无比的勇气长期为之。

《中庸》以此为“人之道”,其中包含了智的判断、仁的抉择与勇的实践,亦即“智仁勇”三达德。经过这样的修养,才能使人格挺立并走上人生正路。 

化被动为主动

经过长期的修养,孔子到了七十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第四章》)。

这句话表示人的“心”在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很容易逾越规矩,而规矩所指为礼仪、法律或公序良俗。这样的心让人警惕。

孔子称赞颜渊,说他“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篇·第七章》),如此已十分难得,因为别的学生只能“日月至焉”,坚持不了多久。

修养此心,所希望达到的是“化被动为主动”,从被动遵守规矩,提升为主动合乎规矩,不然如何可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现在,颜渊是孔门中“德行第一、好学唯一”的弟子,他向孔子请教如何行仁,孔子所回答的应该是毕生的主要心得,所以底下一章特别值得深思。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篇·第一章》)

这句话只有二十六个字,但引起的争议既久且多。大多数学者都把“克己复礼”理解为两件事,即克制或约束自己,以实践礼的规范。这种理解颇有问题。

因为如果“克己”是指克制自己,那么同一句话中的“由己”又当何解?难道前面的“己”不够好,须要克制或约束,而后面的“己”就忽然变好了?只要不带先入为主的成见,可以从“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语,得知孔子期许颜渊“化被动为主动”,由自己来抉择,以走上人生正途。

如此一来,“克己复礼”应指:能够自己作主去实践礼的规范。

“克”字作“能够”解,在古代经典十分常见。如《大学》引述《尚书》之“克明德”与“克明峻德”,即为显例。

若谓“克己”一词怎能以“己”为主词,则不妨参考《论语》所云“行己有耻”(《论语子路篇·第二十章》),“其行己也恭”(《论语公冶长篇·第十五章》),“恭己正南面”(《论语卫灵公篇·第五章》),都是类似句法,并以“己”为主词。

颜渊继续请教具体做法,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种回答正是孔子的标准教学方法。孔子总是要求学生先“不去做”某些不够水平的事,再期望他“去做”某种更高水平的事。

譬如,子贡请教“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是否可取,孔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篇·第十五章》)从无谄无骄,再提升到乐道好礼。

他现在希望颜渊先“不去做”一切不“合礼”的事,由此入手,再努力朝向更高目标前进,即是“克己复礼”,能够自己作主去实践礼的规范。 

我们从“立志”一路谈下来,所着重的不外乎借由学习与修养,使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向着“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目标前进。

修养带来快乐

孔子一生,念念不忘修养。

“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述而篇·第十三章》)

意即:孔子以慎重态度对待的三件事是:斋戒、战争、疾病。

小心疾病,是为了个人生命的安全;警惕战争,是为了群体生命的福祉;而斋戒则是为了祭祀,要与鬼神及祖先保持适当的关系。

谨慎之外,还须随时提醒自己。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篇·第三章》)

思是:德行不好好修养,学问不好好讲习,听到该做的事却不能跟着去做,自己有缺失却不能立刻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啊。

能够如此忧虑的人,他的修养一定日起有功,合乎《易经‧系辞传》所谓的“日新之谓盛德”。孔子代表了他自己所期许的君子。这样的君子并非天生的,而是在言语及行为上认真约束自己,化解了“意、必、固、我”的执着,再由被动转向主动,最后从心所欲也不会违背规矩,抵达完美的人格境界。

孔子生当乱世,却始终保持悦乐的心情。他平日“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篇·第四章》),态度安稳而神情舒缓。弟子们看他所表现的情商是满分的:“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述而篇·第三十六章》)。

这正是“君子坦荡荡”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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