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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要死的，死人是不会感到快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使生命快乐，是一个人真正的事业。 过去我有一种执拗的观念：只有爱使生命快乐，饱满。很快就证明，这种观念是极其危险的。爱也使人忧伤、痛苦，甚至会使生命凋零。执拗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证明爱是伟大的，但结果使生命毁于一旦。我们常常赞颂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悲剧。但以快乐的生命哲学来判断，这是误入歧途。自私的爱和痛苦的爱会毁去一切。可是，爱是误入歧途吗？不，恰恰是爱牵着你的手步入纯粹的精神世界，让你领略生命自身所蕴涵着的快乐。热恋着的人是最快乐的人，但也是最易被毁去的生命。只有超越爱但又不失去爱的人，才有真正长久的快乐。这种爱不仅不再是自私的，也摆脱了痛苦之神的纠缠，与生命的本质连接为一体。这种状态大多表现为一种超乎寻常的恬淡。在这种恬淡中，生命之花从容地开放，快乐之小鸟无拘无束地奔放在天际。这种自足的诗意的生命，是一般人难以接近的。 世间有一种朴素的快乐观念：满足需求。首先是满足生之需求，让生命得以保存，人世间有无数的人是在把死神拒于一步之外的温饱线上快乐的。其次是满足生命的自然需求，让生命摆脱饥渴，有无数的人就是在满足性的需要和使生命健康的要求中求得快乐。这的确是生命最原始最基础的要求。但这种快乐是低级的，是发自生命之物性的。倘若生命之另一种特性，即神性出现，明确感到这是快乐的，那就不一样了。满足生命之物性需求的快乐是不能把握的，而满足生命之神性需求的快乐是自足的，是能把握的。常常有人为了反驳我向我发难：“你提倡精神，你可以不吃不喝吗？”这是一种愚昧的人。不过我还是乐于回答这个问题：“我以最低的生存线而能获得最大的快乐。”愚昧的人总是被生存的物性迷惑，而看不见生命的另一特性。在生存中把生命精神特性磨亮的人，他的心中另有一番天地。这种快乐隐藏在世俗中，是难以发觉的。 世间还有一种过分的快乐观念：满足需求。这是指那些被生命的物性迷惑不能自拔，或是被生命的神性迷惑又妄求过高的理念。人类的本性里面始终有一种不断膨胀的贪婪的物欲需求，这是生命的物性决定的。人类的绝大多数人是在这种物欲的追逐中求取快乐的，但过分要求就会有痛苦。这是人人都知道但难以自制的一种痛苦。生命怎么能快乐呢？在人类的本性里面还有另一种难以捉摸但确实存在的精神需求。人类把这一点当作与其它动物的区别。人世间有无数的人企图在这种纯粹的“人性”中找到永远的快乐，过分地拒绝物欲，结果是南辕北辙。这两种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忘记着一个事实：人总是要死的，生命是有终结的。他们忘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本质：生命是快乐的。 而记得这一本质的人又怎么样呢？他们试图想营造一种诗意的氛围：点上一支红烛，努力地用心去创造。有一天，他终会发现（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和灵性），这种“试图”是虚假的，那支红烛是多余的，过分的。世间总有人不断在提醒人们：生命是有限的，要抓紧每一分钟，使生命过得有质量。这种生命哲学是干瘪的，企图用无数实用的坚硬的功业来装点空灵的生命，不是让生命鄙弃吗？我也曾经提醒自己：要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写下伟大的作品。并且宣言：写作是我生命的全部。现在我已经发现，这是错误的。让生命快乐的生活是何其多啊，写作不过是愉悦生命的一朵小花而已。何况我所写的那些，对于生命来说，简直是大海里的一片浮藻罢了。每当写些什么时，我总要问自己：这些究竟与生命的本质有什么相干呢？ 但有一些大智慧的人告诉我们：生命是一杯苦酒。一些宗教和悲观哲学也宣染它苦涩的味道。他们说：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摆脱痛苦便是人毕生之事业。他们与那些对人生有着过分企求的人同出一道，只是归途不同罢了。他们始终在做着一件违背生命本质的事：摆脱生命的物性痛苦。在我看来，这实在太蒙昧了。否定生命的物性是否定生命本质，而否定生命的神性也是否定生命本质。无论哪一种痛苦哲学，都是因为否定生命本质而造成的。 我相信生命与生俱来就有两种特性，即神性和物性。生命的乐音发自两者共同和谐的弹奏，而生命的妙音则发端于生命的自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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