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历史上最感人的师生是李叔同和丰子恺,没有之一。
老师春风化雨,厚地天高;学生知恩图报,终身践诺,师生共同书写了中国教育史的传奇。
1914年夏天,丰子恺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丰子恺原本喜欢数理化,从未想过专攻绘画与音乐。一切改变都是因为李叔同。 中国好学生丰子恺
遇见李叔同之后,丰子恺喜爱美术、音乐,对其他学科并不感冒,导致平均分极不好看。丰子恺并不在意,可李叔同老师记在心上。
某次,丰子恺找李叔同有事,事毕欲走,李叔同喊他回来,对他说:“你的图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学生。你有绘画天赋……”
丰子恺激动万分:“谢谢先生,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那天晚上,李叔同敞开心扉,和自己得意门生聊到深夜。
在《我的老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丰子恺说:“当晚李先生的几句话,确定了我的一生。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几十年来未曾未变。”
最好的老师,一定要给学生方向感。所谓经师不如人师,原因即在此。 中国好老师李叔同
李叔同先生育人温而厉。他从不疾言厉色批评学生,而是和颜悦色开导他们,最后向学生鞠躬,表示谈话结束。一位学生说:“我情愿被夏木瓜(夏丏尊外号)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
老师教育,绝不是挥舞道德大棒,以势压人,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导之以行。
夏丐尊说李叔同“行”的特点是:“做—样,像一样。”
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
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这一点对学生的教益最大。一两的身教大于一吨的言传。老师的示范作用不可小觑。
教书最重要的还是做人,先做人后成才。李叔同对丰子恺的教育则是“先器识而后文艺。”
有次李叔同叫丰子恺等几位学生到他宿舍谈话,他翻开一册《人谱》,封面上有李叔同亲手写的“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
先生讲解:“唐初,王杨卢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陋,岂享爵禄之器耶?”
李叔同谆谆告诫,说“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思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简言之就是“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
李叔同还提醒几位弟子,这里的“贵显”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为道德高尚、人格伟大的意思。
非但如此,李叔同出家前夕,特意把《人谱》一书赠送个丰子恺。可见先生当年的教育并非兴之所至,而是重中之重的有意为之。
一个老师如果仅仅教书,永远是教不出好学生,仅仅教分数那就更加等而下之。唯有育人最为要紧,学生学艺必先做人。做老师也是。先做一个好人,然后上出好课。 春风化雨,教我育我,终身难忘
关于做好人,李叔同知行合一,对丰子恺的影响极大。 出家后,偶去丰子恺家便饭。弘一法师每次落座之前,总是先摇一摇藤椅。丰子恺不解,问老师何以如此。 弘一法师答:“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
丰子恺曾总结:“李叔同的人格,值得崇敬的有两点:第一是凡事认真,第二是多才多艺。他做教师不为名利,而就是为了当好老师,真正把教书育人作为己任。”
一旦老师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培养出值得自己崇拜之学生,那么他也一定能够赢得学生终身爱戴。因为他教出的是同等高贵人格的学生。 事实也正是如此。为了兑现对老师的承诺,丰子恺整整画了46年《护生画集》——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1927年秋,皈依佛门的李弘一法师(李叔同),云游上海,在丰子恺家中住了两个多月。 朝夕相处,师生情义更加深厚。二人商定,由学生作画,老师配诗并书写,合作出版一本《护生画集》,宣扬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虫鱼只是手段,弘扬佛学和人世间大仁大爱才是目的。
第一集出版过程中,丰子恺突然有一个暖心创意。他觉得这是献给老师50岁的最佳生日礼物。于是将《护生画集》第一集50幅画出版放在1929年2月,用来庆祝弘一大师来年50岁的生日。
10年后,丰子恺为庆贺弘一大师60岁大寿,作《护生画集》续集,绘了60幅画。 护生画集之一 看到这些画,弘一大师非常高兴,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其70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100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此本一句玩笑,丰子恺当即复信承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护生画集》续集由夏丏尊作序,弘一大师抱病书文写跋。 护生画集选二 1949年是第三个10年,此时弘一大师已在7年前离开人世。但丰子恺没有忘记先生嘱托,闭门谢客,在厦门一住三个月,绘制完成《护生画集》第三集70幅。叶恭绰书写诗文,画集如期出版,表达对老师诞辰70周年的思念。
后丰子恺担任上海画院院长,公务繁忙,但却始终不忘绘制《护生画集》第四集80幅。此时佛教在国内被当做迷信,护生画集辗转在新加坡出版。
文革期间,丰子恺被定为“上海市级十大批斗对象”。第五集本应在1970年出版,但丰子恺担心中途出现变故,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巨大痛苦,1965年就提前画好。第五集也在新加坡出版。
此后感受到身体的每况愈下,丰子恺先生加大了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创作速度,1973年夏天,第六集100幅画全部完成。两年后,丰子恺先生与世长辞。未能亲眼看见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出版。 护生画集选三 丰子恺整整46年挥毫不辍,历尽千辛万苦,尝尽辛酸苦辣,矢志不移,终于兑现了对老师的承诺。
时年80岁的广洽法师,闻丰子恺举动大为感动,募款代为在香港出版,并为第六册作序。老先生感叹万分:“不受环境的挫折而停顿。不受病魔的侵患而退馁。以护生则护心。永远保持这颗赤裸裸对待人的良心善念,生死以之,义无反顾。”
丰子恺《护生画集》历经46年,终于功德圆满。直可惊天地,泣鬼神。它宣扬的虽是佛教爱心,但凝聚的却是师生间至高至深的情义。
当然作为一个学生,仅仅践诺包括死后践诺还是不够的,最核心的还是要知心。真正成为老师知己,承继老师的善心和执念。这一点丰子恺尤为出色。
李叔同为何出家?这是民国时代的一大谜团。李叔同朋友姜丹书曾求证李叔同。 上人之将为僧也,余曾问之:“何所为?” 曰:“无所为。” 曰:“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 则答曰:“譬患虎疫死焉,将如何?” “虎疫”是指暴病。最后一句的意思为:人事无常,如果得了暴病死去,想要不抛弃(子女)又能怎么办呢?
姜丹书因此觉得,李叔同的出家并非厌世,更非欺世,实在是参透了人生,飘然出世,正所谓返璞归真。 谁能懂得先生,唯有知己丰子恺
但这仍然有点隔。真正懂得老师的还是丰子恺。丰子恺曾提出“人生三重楼说”,正可以用来解读李叔同老师为何出家。
在丰子恺看来,人生可以看做三层楼。一层是物质生活,二层是精神生活,三层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懒得走楼梯的,就住第一层,锦衣玉食,尊荣富贵,这种人占世间大多数;
其次,有能力上楼梯的,就爬上二层玩玩,或久居于此,世间这类人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
再有一种人脚力好,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爬上三层楼,不满足物质与精神,还要探究人生的究竟。在他们看来,财产名誉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只有上到第三层时,才知人生的彼岸。
李叔同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家,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
李叔同是个“人生欲”非常强烈的人,在满足了“物质欲”和“精神欲”之后,还“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弘一法师最后留下的偈言为: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像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不知道先生写这一偈言,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得意门生丰子恺?
很多年后,丰子恺特意去老师圆寂处凭吊。在老师手植的杨柳前,徘徊良久,不忍离去。最后绘画一幅,题词曰:“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
呜呼,此生得这样一个弟子,足矣。然我非李叔同这样的大师,凭什么能有丰子恺这样的弟子?
一叹! 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 但书人间善与恶,哪管湮灭与流传 情怀|热血|能量 不必多赞,茶资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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