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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伪泰誓之辨——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五十五

 巴九公 2017-07-18

真伪泰誓之辨——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五十五

何焱林

 

阎文

第五十五  言伪泰誓明两载汉志,今仍与之同

余向谓作伪书譬如说谎,虽极意弥缝,信人之听闻,然苟精心查之,亦未有不露破绽处。不独墨子所引三语也,今且见汉书矣。汉刑法志引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魏晋间作书者似以此为逸书之文,于泰誓中篇微易其文窜入之,曰立定厥功,惟克永世。不知郊祀志明云,太誓曰正稽古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颜注:今文泰誓周书也。盖伪泰誓唐代尚存,故师古得以知之。今将以伪泰誓足信乎,不应为晚出书遂废。以伪泰誓不足信乎,又不应晚出书复与之同。盖魏晋间此人正鄙薄伪《泰誓》,不加熟习,故不觉己之所撰釐革之未尽耳。

按:宁都魏禧冰叔著左传经世编,亦有分明现露破绽之论。是襄公三十年子产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叔子曰此舆人,如今一二无赖秀才出没头帖,称两学公约者。名假舆人,却口中便露出造谤人本色。细看他襦衣冠,伍田畴,只是平日豪侈及侵占人田土者在内耳。又如管蔡流言而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孺子二字明明露出叔父口语,余谓叔子只缘今文书有周公称孺子七,遂认孺子之称为真叔父之于兄子也者,不知古人称人多以年,年长则叟之,年幼则孺子之,初不计其爵,亦见古人质处。礼记天子未出丧曰予小子,生名之死亦名之,郑氏注为生名之曰小子王,死亦曰小子王也。故晋有小子侯。以此礼律成王,正当丧之日,其称尤属不易。岂得偏疑自叔父。且周公曰冲子,曰小子,与孺子何异?而召公不尝亦称冲子乎?岂叔父乎?通鉴平帝崩,王莽立宣帝玄孙婴年二岁者,号曰孺子婴,岂莽亦叔父乎?凡著一书,必明于古人名物训故,而后可以号通识。今叔子经解若此,岂得谓其地素通古学哉?

又按伪泰誓仍有釐革未尽者,曰自绝于天,见史记周本纪,汉书谷永传,汉纪孝昭皇帝纪;曰以悦妇人,见汉书礼乐志。

又按:汉书平当传,当上书引书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视郊祀志少末一语,刑法志多首一语。虽引法各异,要为伪泰誓辞无疑。

又按伪泰誓不独唐师古得知,章怀太子贤于后汉书班固传典引注亦知。

 

何按:

《泰誓》得失承续,其说不一。唐孔颖达疏《书序》有下列说法:

①伏生二十九篇无泰誓,引马融曰:“泰誓后得”;引郑玄《书论》亦曰:“民间得泰誓”。刘向《别录》曰:“武帝末,民有得《泰誓》书于壁内者,献之。与博士使读说之,数月皆起,传以教人。”

马融、郑玄皆东汉晚期人,但刘向为西汉人,且有机会接触中秘书,其说可信。则《泰誓》非伏生《书》所有,然《大传·周书》首列《泰誓》,故《大传》非伏生作。清夏敬庄(1862—?)序皮锡瑞(16501908)《尚书大传疏证》亦疑《大传》为欧阳等于伏身后撰。夏氏之论不为无因,《大传》行文、用语等,多天人感应,谶纬之说,受汉巫风濡染甚深。《大传》有“太子发升于舟,中流,白鱼入于舟,王跪取出涘,以燎,群公咸曰休哉。”及“有火流于王屋,化为赤乌,三足。”皆“子不语”。《书》虽有说梦,卜筮等,但不说灾异祥瑞,上天示福示祸,若有之,《金縢》而已。伏生虽入秦,至汉,其书则为齐地所传,齐、鲁近邻,《书》当出自孔门,与壁书一系。

此与《杜林》书矛盾,贾、马、郑所注皆杜林漆书,阎若璩于其《尚书古文疏证》亦认郑等所注杜林书实伏生书之古文写本。

《史记》刘宋裴駰《集解》引马融曰:“鱼者,介鳞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唐司马贞《索隐》:“此已下至火复王屋為乌,皆見《周书》及今文《泰誓》。”

《集解》引馬融曰:“王屋,王所居屋。流,行也。魄然,安定意也。”郑玄曰:“书说云乌有孝名。武王卒父大业,故乌瑞臻。赤者,周之正色也。”《索隐》按:今文《泰誓》“流为雕。”雕,鸷鸟也。马融云“明武王能伐纣”,郑玄云“乌是孝鸟,言武王能終父业。”

唐张守节《论注例》:称“《史記》文與《古文尚書》同者,則取孔安國注。若與伏生尚書同者,則用鄭玄、王肅、馬融所釋。”刘宋至唐,史家、注家皆以马、郑、王所注为今文,尚书》。

②司马迁在武帝之世,见《泰誓》出而得行,入于伏生所传内,故为史总之,不复曲别分析。民间所得,其实得时不与伏生所传同也。但伏生虽无此一篇,而《书》传有八百诸侯至孟津,白鱼入舟之事。与《泰誓》事同。不知为伏生先为此说?不知为是《泰誓》出后,后人加增此语?

孔颖达说可以成立。汉武帝后期,民间献《泰誓》,入于伏生所传,史迁不为曲别析分,统入伏今文《尚书》,迁《记》亦采白鱼、赤乌故事。《书》传有八百诸侯及白鱼事,孔疑问不知伏生先为此说,抑后人增加?此问极有道理。若伏生先为此说?伏何所据?伏《书》出于齐,齐鲁之书当为一系,不能有“白鱼”、“赤乌”等怪力乱神之语。故此说当是后人所加增。乃如夏敬庄说,《书大传》非出伏生。一个简单道理即可说明,若伏生已有传,即伏生《书》已有师说,何需欧阳、夏侯三家说成而后立于学官?晁错将伏生《书》及《大传》取回,即可立于学官。故《书大传》乃伏生身后今文经学家托伏生之名伪作。

③王充《论衡》及《后汉史》献帝建安十四年黄门侍郎房宏等说云,宣帝本始元年,河内女子有坏老子屋,得古文《泰誓》三篇。《论衡》又云:以掘地所得者。今《史》、《汉》书皆云伏生传二十九篇,则司马迁时已得《泰誓》,以并归于伏生,不得云宣帝时始出也。

此条极明显,《史记》已有白鱼、赤乌之载,史迁只活动于武帝间,元帝间河内女子始献今文《泰誓》,迁何能将其写入《史记》?另,今文《泰誓》极可能是今文家伪作,伪作一篇足够,何须再次伪作,除非今文《泰誓》再逸,此大不可能。再得之说,亦立不住脚。今文《泰誓》已立学官,何需再得,今文《泰誓》属子虚,何能藏壁中或埋地下?然王充称得《泰誓》三篇,则颇堪玩味,今文泰誓只一篇,但古文《泰誓》则有三篇,王知古文《泰誓》有三篇乎?

④马融所云:吾见书传多矣,凡诸所引,今之《泰誓》皆无此言,而古文皆有。则古文为真,亦复何疑?

马融所言,语焉不详。今《泰誓》,何泰誓?武帝时民间献耶?此《泰誓》即今文《泰誓》,司马迁引之于前,三家学释之于后。三家《书》西京立学官,东京建武间复立学官。《史记》三家注所引今文即同于马融所注之“白鱼”、“赤乌”,清人孙星衍撰《今古文尚书注疏》、宋王应麟辑,清孔广森增订之《尚书郑注》亦有白鱼、赤乌事。马融既疑此《泰誓》之真,何得为之作注?马融所见“今之《泰誓》”,古文《泰誓》耶?

此《泰誓》为阎若璩所指之伪《泰誓》乎?武帝时既得民间所献泰誓,以补今文《泰誓》之缺,则伪《泰誓》理当从《书》剔除,即使当时未湮灭,已不在今文《书》中,马融明知其伪,何得为其作注?马融所谓古文,实杜林漆《书》,杜《书》实伏生《书》之古文写本,此书虽与三家所传《书》文有异,内容则大体相同。郑注出,三家《书》遂亡。

此《泰誓》不可能为今通行《泰誓》!若为今《泰誓》,此《泰誓》确无白鱼、赤乌等怪诞之说,然则东汉马融等既见,不劳数百年后东晋梅赜复献!

⑤张霸之徒伪造《泰誓》,以藏壁中,故后得而惑世也。

颖达此说,想当然耳。张霸活动于汉成帝间,已在武帝百年后,《泰誓》已出,三家立学,再造泰誓何为?与今文《泰誓》同,何劳其造?不同,自讨莫趣。藏之屋壁,尤属臆想。莫非预知今文《书》当灭,张霸书当兴,而未雨绸缪?《汉书·儒林传》称:“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时太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后樊并谋反,乃黜其书。”既黜其书,不闻复出,何能断伪《泰誓》出张霸?

阎若璩所指伪《泰誓》是何《泰誓》?当然不可能出自今文《书》,亦不能出古文,出今文《书》,今文不伪,《泰誓》何伪之有?出古文《书》,天下岂有自窃己文而作伪者?且今《书》据阎称,为东晋梅赜所献,为魏晋间人伪作,班与梅相距数百年之遥,班何能引后生梅之伪《书》入史。此伪《泰誓》出于何时,载于何书?如何知其伪,阎一语未及,此“疏证”耶?

《汉书》三条与此有关,非只两载汉志。列后。

《汉书·刑法志》:《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

《汉书·郊祀志》下:“《太誓》曰:‘正稽古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

《汉书·列传四十一》:“《书》云‘正稽古建功立事,可以永年,传于亡穷。’”

《泰誓》为书中一篇,无论真假,皆需赖书而传。《汉书》引文,二称《书》曰《书》云,一称《太誓》曰,故班书所引当是《书》中《泰誓》,而非零篇《泰誓》。东汉时《书》立于学官者唯三家学,三家学在汉武得《泰誓 》后立,其《泰誓》能称伪?若伪,则今文《泰誓》伪。东汉时未闻立两《尚书》,一含真《泰誓》,一含伪《泰誓》;亦未闻一《书》同含真、伪两《泰誓》。

东汉复立《尚书》三家学于学官,班《书》为官家修史,不采官学,而采伪篇,班氏可为此耶?纵令班固胆大妄为,不畏朝廷问过,时人攻讦?

李贤注《后汉书》,有四则关乎此:

《申屠刚传》:《今文尚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

《班固传》:《今文尚书·太誓》篇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郑玄注云:丕,大也。律,法也。

《郭陈传》:《尚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

《张衡传》:《尚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

章怀太子李贤注两称《今文尚书》,两称《尚书》。贤所称《尚书》亦《今文尚书》,《古文尚书》无此二语。尤重者“立功立事,可以永年,丕天之大律。郑玄注云:丕,大也。律,法也。清人孔文森增订之《尚书郑注》亦有此则,证明此句出《今文尚书·泰誓 》,非阎所称之伪《太誓》。悉知郑玄所注为杜林《书》,为伏生《书》古文写本,李贤称《今文尚书》说明唐时《今文尚书》犹在,但非三家传本,而是郑玄注本。

阎常讥人读书不细,李贤明称《今文尚书》,明引郑注,阎则视而不见,故意抹煞,可谓细耶?阎何所据而证《汉书》所引为伪?李注为伪?李贤亲见,阎则臆想;亲见与臆想,真伪立判。

阎称:“汉刑法志引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魏晋间作书者似以此为逸书之文,于《泰誓》中篇微易其文窜入之,曰‘立定厥功,惟克永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魏晋间作书者要伪造《尚书》,须知他造今文亦造古文,即阎氏定其欲为一家之学,谅必读过郑注《尚书》。实则三家学魏晋间已亡,《古文尚书》惟藏之秘府,惟一蓝本即郑注《书》,他必置之座右,时时规摩,以合口吻、史实。必读到郑注“立功立事”等之注文,怎么会认为那几句话出自逸《书》,这点眼光尚无,还能造一本瞒天下读书人几两千年的《古文尚书》?其他《尚书》皆被时光淘尽,惟其《尚书》岿然独立。那些一开篇就黄腔顶板,不成名器的东西能与之同日而语?

须知《泰誓》为临敌誓词,灭商乃惟一要务,立事则在灭商之后,商之不克,身家性命尚且不保,何事之可立?故所当务乃立功,立灭商之大功。《书》:“立定厥功,惟克永世。”惟临战集中意志,鼓舞士气所当说,所必说。

阎举此例,自己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独江郎才尽,亦且黔驴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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