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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中国古典文学《红楼梦》中人物)

 昵称44154123 2017-07-20

《红楼梦》“二尤”历来为人称道,特别是尤三姐,是读者心目中一个反抗权贵的贞烈女性,尤三姐自别这一悲剧曾经博得许多人的击节和眼泪。然而这里面却大有文章。简单地说,在曹雪芹原著脂评本《石头记》和程高通行本《红楼梦》里,尤三姐的形象是很不相同的。通行本中的尤三姐是一个风姿绰约、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女子。在贾府这样一个污浊的环境里,她巧妙地维护了自己人格的尊严,在得不到柳湘莲的爱情和信任的情况下,采取了决绝的殉情方式。而脂评本中的尤三姐,虽然一样殉情,但在“改过守分”以前,却是一个“使人家丧伦败行”的“淫奔女”。她在失身时候作出种种淫情浪态,万人不及;但当她公开声明非柳湘莲不嫁以后,却爱得非常认真而且专一。然而,在那个年代,像尤三姐这样的女性是很难得到社会谅解的。尤三姐最后是在爱情和理想彻底毁灭的绝望状态下,不得不剑下丧生。两个尤三姐:一个冰清玉洁,一个累累伤痕,究竟哪一个塑造得更为成功呢?

对于这一问题.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通行本的塑造是成功的,因为它提高了尤三姐的形象,其性格与其后来殉情的结局相符;有的认为曹雪芹已经写出了一个特定社会环境中的女性典型,将本是淫奔女的尤三姐塑造成白璧无瑕,反而是不真实的……这些见解都从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上论析,但得出的却是相反的结论。

要正确理解曹雪芹塑造尤三姐这一形象的深刻意义,我们有必要对之作一些分析比较。

出场

尤氏姐妹是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一回开始上场的,但那时她们只是两个影子.作者带上“笔”。除“伏线”外,别无深意。直到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这对“尤物”才被正式推上舞台。尤二姐和尤三姐是宁府尤氏继母的女儿,因贾敬暴死.尤氏料理丧事,不能回家。便将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她们虽是宁府亲戚,表面上关系很近。实际上却十分疏远。尤老娘说:“我们家里自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可见尤家母女名义上是宁府至亲。实际上却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乞讨者。二尤是小家碧玉而非贵族千金,这正与秦可卿虽是宁府少奶奶,原来却是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儿。其娘家并不高贵一样。正是基于这样特定的艺术界域。曹雪芹塑造了尤三姐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形象。

不同版本形象变化

让我们来看看,从脂评本八十回《石头记》到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里,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起了什么变化。

在脂评本里,尤三姐原来是一个“使人家丧伦败德”的“淫奔女”,第六十五回的回目叫做《膏梁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这“淫奔女”三字,一下子就点出了尤三姐的为人。小说里尤三姐与贾珍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一点是明明白白的。不仅如此,第六十回中还有这么一段话:“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要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这就告诉我们,尤三姐不止与贾珍有私,而且与贾蓉的关系也是不干不净的。第六十三回写到贾敬吞金呜呼,贾珍父子在外昼夜奔丧,路上得知尤氏姐妹到来,这里通行本有一处极重要的修改。原作“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便和贾珍一笑”,改作“……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得笑容满面。贾珍忙说声很妥当。”这“一笑”大有深意在焉。“一笑”者揭示贾珍父子间不可告人的会心处,换言之,它补出尤氏姐妹初进贾府以后与贾珍父子间的隐情,而这些见不得人的淫乱勾当,又是在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半公开地进行着的。这是作者的点睛之笔。经过改动,作者在“一笑”两字中所包含的深意便完全看不见了,原来深沉含蓄的精彩之笔变成了平平淡淡的文章。脂评本里有关尤三姐的章节被删改的当然不止一两处。比较这些异文,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脂评本里的尤三姐,或者说曹雪芹笔下的尤三姐,绝不是什么玉洁冰清、不苟言笑的人物。至少,在贾蓉调戏她和二姐,演出“滚到怀里告饶”这类丑剧的时候,她没有不豫之色;看到二姐撕贾蓉的嘴巴,贾蓉跪在炕上求饶的时候,她和二姐又笑了。这笑说明尤三姐对于贾蓉的打情骂俏,并不是冷若冰霜的。但到了通行本里,尤三姐形象大变:看见贾蓉抱着头,滚在二姐怀里告饶的时候,她转过脸去;听见贾蓉信口开河,说什么“谁家没风流事”的时候,她沉下脸来;每当贾蓉胡言乱语之际,她不是声明要告诉尤氏,就是去叫醒老娘;有一次她还义正词严地当面向贾蓉提出警告。高鹗是竭力想使《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巨著纳入“不谬于名教”的轨道的,尤三姐一开始便以一种与尤二姐这个“水性人儿”截然不同的贞洁女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

由于小说情节发展很快,不久,贾琏偷娶尤二姐。贾珍因为与“二尤”有旧,曾趁机前往花枝巷鬼混。这就是小说里那则有名的“二马同槽”的故事。通行本对尤三姐的修改集中在这一处。脂评本是这样写的: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弟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进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通行本改动了情节,文字上也有不少变化: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尤氏母女,然后二妞儿出来相见。……说话之间,二姐已命人预备酒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伟。……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妞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这么一改,尤二姐和老娘“知局”退席的情节不见了。尤三姐既从淫奔女变为贞洁女,贾珍和她吃酒时,又有尤老娘陪着,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的勾当。但这样改写之后,小说却留下了明显的破绽:明明写尤氏姐妹等与贾珍一起喝酒“原无避讳”,为什么后来又说二姐儿恐“彼此不雅”而“推故”走开呢?这不是“避讳”又是什么?而且,过去那个义正词严,一听见贾蓉调笑就转过脸去或者沉下脸来的尤三姐,到了贾珍面前,为什么又变得“偶有戏言”,不过仅仅“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了呢?尤三姐的性格,这里显得不那么协调了。艺术上的典型应该是也界能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一个作者绝不可能既写尤三姐守身如玉,又写她与贾珍父子有私。

贾珍贾琏这一对“现世宝”想共同占有尤氏姐妹的时候,小说写尤三姐有大段精彩之笔。脂评本这样写道: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得出色,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站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机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成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闲.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炙名,后悔不及。”因此不悦,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

通行本作了如下改动:

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得出色,另式另样,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流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妞儿身上,便把二妞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妞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站污了去,也葬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机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俩成一日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

经此一改,尤三姐的淫荡变成了豪爽。从脂评本看,尤三姐以金玉之身巡受凌辱,是绝不甘心的。但是,她又无法展开正面的反抗,便决定倒过来作践那些作践她的衣冠禽兽。她之所以做出许多淫情浪态来,哄得男子们迷离颠倒,并以为乐,这正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井人之身”的特殊的反抗方式。但这种做法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女德所不容的,这就是尤老娘和二姐要对他“十分相劝”的缘故。假如像后笔改写的那样,三姐与贾珍“一般合他玩笑”,但“令人不敢招惹”,这样的行止虽然够不上贞淑贤良,也总不能算是偏离法度,又何用母亲和姐姐“十分相劝”?尤三姐向二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自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海不及”这些话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满腔怒火.当她找不到正确的反抗方式时,提出要拿男子“作践取乐”,这不是不可理解的。到通行本里,三姐已改为守身如玉的洁白女子,小说还写她向二姐说什么“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这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脂评本里的尤三姐是淫奔女,小说写她作出种种淫情浪态作践男子,因此引起尤老娘和二姐“十分相劝”。通行本既已抹去三姐之“淫”,却还保留着原著中尤老娘和二姐对三姐“十分相劝”的那些笔墨,这就显得前言不对后语了。

尤三姐是一个敢想敢说敢做的刚烈女性。她从淫奔女的道路上回头之后,选定了柳湘莲并且声言非他不嫁,她变成了个斩钉截铁之人,“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然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通行本删去“不惯寂寞”字样,增添“虽贾珍和贾琏不在家,又来鬼混,那三姐脾气贾珍早己领教过,故亦不敢招惹”一段文字。这段增加的文字最拙劣,原作写三姐“不惯寂寞”,是在她决心改过自新之后必然有的反应,通行本画蛇添足,似乎以为“不惯寂寞”也是有违礼法的。所以,通行本对尤三姐形象的改造其同的在于粉饰她的品德,使她合于后来殉情所显示的烈女形象。

殉情

尤三姐最后一剑殉情,这个悲剧结局,无论脂评本和通行本都是一致的。柳湘莲许婚又反悔,他曾经向宝玉打听尤三姐的情况。当柳湘莲知道三姐曾经被贾珍之流染指过以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决定退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做这剩王八”(通行本删去了这句话)。小说情节这样发展其实决非偶然。柳湘莲“赠剑走情”之后,从表面看,爱情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但就在这风平浪静的背后,一场风暴早已悄悄在酝酿了。柳湘莲想到有些问题应该问问宝玉,这对于“自喜终身有靠”的尤三姐来说正是不祥之兆。柳湘莲直言不讳地向宝玉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后悔自己不该留下鸳鸯剑作为定礼,并且要宝玉告诉他三姐的“底里”。这一切表明,柳湘莲已经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徘徊,甚至要想退却了。按理说,面对这一情况,以体贴女孩儿知名的宝玉是应该知道自己答话的份量的―一字褒贬,直接关系到尤三姐这样一个失足过的女子的终身命运。此时此地,宝玉是为难的―他明明知道三姐曾经是个淫奔女,但为了照顾三姐,他不便明言;为了忠于柳湘莲,他又不宜隐讳;最后当柳湘莲步步进逼追问三姐品行如何的时候,宝玉只好答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句不像回答的回答,实际上等于在道德上宣判了尤三姐的死刑。通行本删去了尤三姐失足的有关描写,却又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脂评本里柳湘莲和宝玉之间议论三姐品行的那些笔墨,这里留下的破绽也是明显的。人们理所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尤三姐是一个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当柳湘莲心存疑惑的时候,宝玉为什么不为三姐辩白,反而言语吱唔,闪烁其辞呢?这只能有一个理由:尤三姐确非贞女,宝玉不能说谎。再则,如果尤三姐确实洁白,那么当柳湘莲悔婚时,以三姐那样刚烈豪爽之性,她完全可以向柳湘莲当面剖白,消除误会,而不必以死殉情。尤三姐无法向柳湘莲证明自己贞洁,这决非出于误会,而是事实使然。所以“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这样她除了一死殉情之外,别无它法。因为这里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爱情悲剧根本不能避免。通行本把尤三姐改造成为贞洁的“新人”,似乎他们的悲剧纯属一种偶然的误会,以致读者惋惜柳湘莲的急躁和固执,好像只要柳湘莲再调查一下,就不会误解尤三姐,殊不知柳湘莲愈调查,他对尤三姐的误解就愈深。

据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尤三姐形象的不同了。原作中的尤三姐是什么样子呢?她美丽刚强,有反抗性,有主见,有决断,可是并不贞洁,不是烈女和圣母。而改笔后的尤三姐则成了一个“贞烈”女子,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母,她戴上了圣洁的道德光环。

反抗

曹雪芹是要把尤氏姐妹写成一对极标致的女子,而尤三姐又比性格软弱的二姐更聪明、更有个性。由于出身寒微,故而不能以大家闺秀的礼法去责求她们,初入贾府在她们幼稚的心灵中是抱有幻想的,这使她们易于受诱惑而失身。尤三姐与贾珍淫乱,不仅是自觉的,而且尤老娘、尤二姐都“知局”默许,这正反映了尤家母女在宁府的可悲地位。尤三姐不安于这种地位,她要反抗,不过反抗的动机和方法并不是如程高本所说“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以保卫自己的贞洁。不,她并没有贞洁观念,而是用“取乐作践男人”来反抗自已的被取乐,所谓“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自然是一种病态的反抗,然而唯其如此,才是活生生的尤三姐。尤三姐采取这种放荡、变态的反抗态度,是她的个性、出身与其所处环境的复杂产物。这是尤三姐性格中的一个层次。除了这一层外,尤三姐还有更光明的一面,那就是对正常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她那种变态取乐的生活态度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并不想永远过那样的生活,所以她对贾琏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对于让她给贾珍作妾的企图予以坚决回击。而一旦看到了真正的幸福,她就会一反常态,用整个生命去追求。这表现在她对“终身大事”的严肃态度上,表现在她对柳湘莲的一片痴情,至死不渝的追求甚至殉情自杀。她说:“……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抉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是尤三姐性格中的另一个层次,一个更美好更光明的层次。尤三姐不仅有追求真正幸福的愿望,而且有为实现这种愿望进行斗争的决心和勇气。她说:“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

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她说到做到。这是真实的尤三姐,是具有复杂艺术内涵的性格形象这种性格是立体的,名层次的,唯其如此,才美,士真实,才有魅力,才惊心动魄。

礼教压迫

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封建礼教曾经是压在妇女头上的一座大山,尤其是封建的贞操观,是一具专为妇女而设的枷锁,他们把爱情上的节操这样一个应该由男女双方共同信守的道德准则看作是应该由女子单方面承担的义务。从整部《红楼梦》看,曹雪芹对于贞操问题是有他的独到见解的。在《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芷纱窗真情摆痴理》这一回里,宝玉见藕官满面泪痕在大观园里烧纸钱,曾向芳官探问究竟,芳官言:“……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宁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这段话从字面上看,是说男子丧了妻可以续弦,实际上含义却要深广得多,它表达了作者对于守节问题的大胆见解。按照传统的伦理观念,“贞女不事二夫”,一个妇女即使丈夫短命死了,也只能像那个如同槁木死灰的李纨,独坐空房,“孤守一世”,违反了这一点,就是不守妇道。曹雪芹从根本上反对这种灭绝人性的伦理观。他主张只要“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这句话从实质上回答了什么是“贞”以及妇女应不应该为男子守节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对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戕害妇女的贞操观是致命的一击。

尤三姐是个古今绝色的女子.她偏偏寄居在贾府这样一个黑色的大染缸里,如果她不能坚定地抗拒锦衣玉食的生活的诱惑,或者错把贾府贵公子在追欢买笑中抛出来的廉价的“山盟海誓”看成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什么,她是很可能成为这批衣冠禽兽的猎获物,最终陷入悲惨境地的。当然,尤三姐与逆来顺受的尤二姐不同。她是一个野性未驯的刚烈女性,即使在失身的时候,她也不是一个弱者。当她发觉贾府贵公子给她的远远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凌辱的时候,她立即反过来作践男子,给打击者以打击:曹雪芹没有因为尤三姐失过足而对她有任何责备之词。相反地,他从这个被玷污了肉体的尤三姐身上看到了美的灵魂。曹雪芹以赞许之笔,写了尤三姐那种争取婚姻自主的大胆而正确的主张,写了她对于柳湘莲的深沉而炽热的爱恋,写了她与旧日决裂的斩钉截铁的态度。小说写到尤三姐最后走上殉情之路,那笔触也是满怀深情的。“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这里有对于三姐之死的深深的惋惜。《红楼梦》将尤三姐这样一个风情万种但却伤痕累累的女性形象毁灭给人看,正是作品深刻的地方。封建道德从根本上剥夺了她爱人和被爱的权力,在一种无可告语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手熄灭生命之灯。曹雪芹将尤三姐这样一个改了行的淫奔女送上绝路,是对封建贞操观的强烈抗议,这使作品的思想具有一种独到的深度。在《红楼梦》以前的作品里,似乎还没有一位作家塑造过这样的典型。

当然,像改笔所写的服样,尤三姐玉洁冰清,便被人错看成“淫奔无耻之流”,最后弄得百口莫辩,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这也是一种悲剧,也不失为一种典型;但是,原著中的尤三姐以自己的一死,向封建道德特别是那种腐朽的贞操观念,进行了勇敢的搏击,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新典型却是后者无论如何无法代替的。尤其是经此一改,大大降低了尤三姐自刘的悲剧意义,因为一个洁白的女子受到误会而自杀,其悲剧的意义就会大为淡化。相反,她如果确实曾一度失足,而后终于觉醒,要寻求真正的爱情,但是正因为曾经失过足,即使要自拔改正,却已经成为包括柳湘莲在内的所有人们及社会所不谅解的人了―这悲剧的价值和意义就要深刻得多了,也从本质上揭露了封建道德礼教杀人的深层意义。

也许有人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尤三姐,经过高鹤的改造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这里有一些问题,一个作家是不是只能写完美无缺的人物?这实际上牵涉到作家如何塑造典型人物这么一个美学上的重大问题。

典型化的过程,首先是作家深入生活和认识生活的过程,这不是仅仅满足于对事物作片面的皮相的了解,而是要反映事物的本质,反映事物内部的规律性。尤三姐曾经是一个淫奔女,她的确不那么纯洁,不那么完美,但是,在艺术的舞台上,并不是只有纯洁完美的性格才可以成为典型的,关键在于它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是否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否写出了时代某些本质的方面,更重要的是,是看艺术作品是否写出了复杂而独特的人性。因此,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尤三姐可以是一个典型;起先失足,后来改行,最后还是得不到社会谅解,以致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的尤三姐也可以是一个典型;而且,后者的意义要大得多。通过尤三姐的失足,人们看到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已经彻头彻尾地没落。通过尤三姐的失足,曹雪芹才能把封建的贞操观这样一个问题尖锐地提到人们面前: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在改过之后,当她有着要求过一个像样的人的生活的强烈愿望之时,却不为社会所容,最后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尤三姐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俯首贴耳地屈从于命运的人,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有她美好的理想和热烈的追求,这种理想和追求就不能不与她的“身份”构成矛盾;这一矛盾,正是尤三姐最后陷入悲剧命运的关键所在。曹雪芹看到了这一点,塑造了尤三姐这样一个艺术典型。这个典型,甚至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但是,这样的艺术典型却是高鹗所无法理解的。他删除了曹雪芹笔下写尤三姐淫荡的情节,尤三姐成了节女烈妇,性格由多层次变成了单层次,由复杂而简单,她头上出现了正统的道德光环,却减少了生活的馨香和魅力,说到底,这还是反映了曹雪芹与高鹗在政治思想、伦理道德和审美观念上所存在着的巨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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