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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与书法 |“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

 张星宇6prgq9pe 2017-07-21

作为晚清政府内阁议和处的参议,叶恭绰参与了清廷退位的若干次阁议,目睹了辛亥革命带给中国的变革。与孙中山相识,拉开了他政治人生的序幕。在孙中山组阁的政府,他担任过财政部长和交通部长,著有《交通救国论》一书——他深信“交通救国”。遗憾的是,身处波谲云诡的时代,政治舞台的尔虞我诈让他有了寒冷的感觉。孙中山逝世不久,他便隐退,到文化、学术领域大显身手了。

士大夫、学者、诗人、收藏家、书画家集于一身,绝对耀眼。作为公众人物的叶恭绰以潇洒姿态写字、画画,是彼时的新闻。

其实,叶恭绰早就是收藏界的风云人物了。他收藏的毛公鼎,几百个宣德炉,魏晋唐宋书画,如王羲之的《曹娥碑》、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高闲的《千字文》、褚遂良的《阴符经》、敦煌卷子、燕文贵的《武夷山色卷》等等,俱是国家文化重器。这些文化重器何以来到叶恭绰的家,叶恭绰说得明白:“四十年前余收藏颇富。其时故宫及诸旧家散出之物,纷纷出国,余与诸友发愿同截其流,因此所得精品不少。……余昔收书画,本为拟编《中国美术史》藉供研考,故标准颇与人殊。”——他何止是收藏家?分明还是学者、书画家。

叶公绰《关于词一部分札》

的确是书画家。走近叶恭绰,了解叶恭绰,启功的文字很重要。1987年7月,他为《叶恭绰书画集》写了一篇序言,其中的几段话似乎解开了叶恭绰书画的基因密码——“解放初,先生来京,于武进赵药农教授家观其所藏成容若手札,卷后有功所尘点之长跋,竟蒙戏赏。一日获谒于广坐间,先生首举此跋,多所勖勉。此后请益升堂,获闻绪论。见先生于中华民族一切文化,无不拳拳注念。每谓民族兴衰,文化实为枢纽。而伦理道德、科学技术,罔不在文化之域中。未有无知无识,独能卓立于强邻之间而不遭覆灭者。乃知先生深心之所在焉。先生亦曾收集市上散佚之文物,常钤小印,文曰‘玩物而不丧志’,此其意之所寄也,岂戏语哉!……先生体短而神清,食少而气旺。每见米饭只用半盂,面包只拈一片;盛宴之上,亦但取肉边之菜。而文章浩瀚,韵语丰穰。书法则天骨开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

启功没有虚话,他对叶恭绰的“速写”简练而真实。似乎最后一句“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少许夸张。然而,只要细细品味这句评语,再细细品味叶恭绰的书法,可知这句概括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叶公绰《癸叔词札》

叶恭绰为《清代学者象传》第一集写了“楷书序言”,序言之文可媲美鲁迅为《北平笺谱》所写的序言,意深语俊,理畅情浓。遗憾的是,鲁迅《北平笺谱》序言仅见其文,未见其“墨”。我想,如果鲁迅之序的“墨”得以见面,会颠覆民国书法史的。好在叶恭绰序文的墨迹存留,这是考察叶恭绰中年书法创作的重要依据。作为民国年间崛起的书法家,何谓“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呢?我想,这是叶恭绰书法观念使然。叶恭绰的堂妹叶恭绍对自己的家族定位准确:“叶氏家族,自祖父至先兄,世为前清官宦,以文章才学进身。”文章之功,端赖读书。经史辞章烂熟于胸的叶恭绰,对书法的认知一定迥异于别人。书法史有时间惯性,它会强迫学书者对一种模式产生认可甚至信赖。书法的封闭性结构和书法审美的局限导致了这种现实的形成。毕竟到了民国,我们的生活有了现代景致,学习书法、判断书法、欣赏书法有了微妙的变化。时贤对民国书法推崇备至,主要原因便是民国书法家价值观念的改变、文化视野的开阔,以及艺术精神的解放。叶恭绰知行合一。他有管理国家的行政能力,有深厚的家学,有通古博今的眼光,有生命气质,有艺术才华。这些“异禀”,缺一不可。

叶恭绰的“楷书序言”,首先是学者写的字,是实用性的字,是中国书法的原生态。当代书法的遗憾在于书法成了书法家的事,为书法而书法,忽略了书法的学问与性情。“楷书序言”是功能性的书法——它是对《清代学者象传》的解释,文书一体。文章当然典雅,言古谈学,没有学术功底和澄明的心境不行。文字是载体,书法是表现,合二为一的结果,是叶恭绰一件书法代表作的诞生。文书一体的书法是不同凡响的书法,许多人不理解。书写别人的辞章和书写自己的诗文,感觉不一样。叶恭绰以楷书书之,既延续了中国学术的传统,也契合了中国书法功能性的实践。他调动了自己书写的最佳潜能,一丝不苟,厚意深情,慢慢写着。楷书多凌厉、整饬之状,寒锋逼人。“楷书序言”则不同:叶恭绰用笔极其自然,宽博的结字,徐缓的运笔,写出了楷书的趣味性和亲切感。另外,以碑学筑基的楷书,形式感强,却不近人情。叶恭绰不然,他的楷书有魏晋的强大张力,时有不拘小节的细节呈现笔端。这是叶恭绰“化”的能力,是“异禀”,是文人间平等的对话与亲切的问候。

叶公绰《近因他事札》

楷书紧易松难。叶恭绰“楷书序言”的“松”,可以为当代楷书创作带来启发。

叶恭绰书法创作另一个亮点是手札。这也是功能性的书法遗存,是中国书法的常态。

迩来叶恭绰与龙榆生的手札不断被发现。他们的手札谈论话题宽广,也有深度,是重要的文史资料,当然也是重要的书法作品。据初步考证,这批手札写于1950年前后,叶恭绰已近古稀之年。《关于词一部分札》就是其中代表之一。这通手札是行草书,写得劲拔、飘逸,学养、才华溢于字里行间,书家对手札形式的熟稔跃然纸上。叶恭绰有强大的碑学功底。用笔如刀,一波三折的线条,横向取势的字形结构,起笔的精心、收笔的沉着,映衬出他驾驭笔墨的高超能力。与《关于词一部分札》相比,《癸叔词札》趋于圆融、祥和,笔墨俱重,叙事清楚:“示悉。癸叔词既有全璧,似以就全集选录为要。兹附上淮海词二册,请分赠癸叔及臞禅。已各写款,请勿误寄。前日夏宅之集中止为帐。弟渡江云尚未成。读大作唯有愧佩。即日赴青岛作劳山之游,须下月方归。专复即颂茰生我兄夏安。绰泐于七月十一。”这件手札,无点画之懈怠,去随意之散漫,笔调清晰,线条生动,显示出旧日读书人的精神气象。衰年写字,往往是格调有余,笔力不支,漫漶与模糊、随性与放纵常常引来诟病。叶恭绰不然。他在启功眼里,虽然“体短”却“神清”,虽然“食少”却“气旺”。因此,“文章浩瀚,韵语丰穰。书法则天骨开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

的确,叶恭绰的书法“天骨开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这一点,他的对联、中堂、扇面,体现得更为明显。叶恭绰心胸开阔,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有助于自己的毛笔书写,不管是帖学名作还是碑派小品,他都一样尊重、领悟、学习。他的书法信息丰富,不见一家一帖的影响,却看得见书法的全部气息;既看得见书法的全部信息,还能看到一个人的心性与个性。应该说,叶恭绰的书法是高度个性与人格化的结合,是承继传统又不断创新的楷模。叶恭绰的书法创作对我们的启示也在这里。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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