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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 | 一席第107位讲者饶平如

 leee68 2017-07-22

饶平如,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老伴美棠去世后,他手绘18本画册,描述了与夫人从初识到相处,再到生死离别的近六十年时光,同时也记载了时代变迁。2013年,92岁的饶平如老先生在一席讲述平如美棠的故事。

 

 我是奉父母之命,但是如果叫我茫茫人海之中去自由恋爱,去找一个跟她一式一样的一个人,恐怕也不见得能找得到。



平如美棠
饶平如

我叫饶平如,今年九十二岁,江西南城人,我非常荣幸地在这里和大家共同分享我的故事。

  

我出生于一个读书人的家庭,我的爷爷是个翰林,我的父亲是个律师,我八岁的时候就在江西南昌读书,但是我没有上过大学。我进的是黄埔军校。因为那个时候日本侵略中国,很多热血青年都上前线,要抗日救国,还我河山,我也和千千万万爱国青年一道,走上了抗日救国的大洪流当中。

 


一九四六年,我们的部队驻在泰州。我爸爸发来了一封信,他说你弟弟要结婚了,你最好请假回来一下参加婚礼,同时你的婚姻问题也可以谈一谈,把它解决了。

 

于是我就请假回家了。回家之后,父亲第二天就带我去美棠家。因为我的父亲跟美棠的父亲是要好的朋友,他们已经谈好了,叫我去她家里不过是相亲而已,我就同他去了。

 

她家在临川,我家在南昌,相隔有大概两百多里路。我一进去之后,就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那里搽口红,我心里面就感觉到很好,很高兴。人家问,你看到这个女孩子美不美啊,我说当然是很美丽的。

 


我父亲把一个戒指给她爸爸,她爸爸就把这个戒指交给美棠给她戴上了,这就算是订婚了。

 

美棠从小在教会学校读书,她很赶时髦的,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一去,她就拿出来很多照片给我看,都是烫头发啊,搽口红啊,穿时尚衣服的。她喜欢拿张报纸卷个圆筒唱歌给我听,就是这么交谈起来了。


过了几天之后,我们就到南昌去参加我弟弟的婚礼。到弟弟婚礼她也忙活,因为她很懂得时尚,她替新娘子化妆,知道应该怎么穿怎么戴。

 

我弟弟结完婚之后还有一点空档,我就同她到公园里面去。那个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多的娱乐场所,就有一个湖滨公园,现在叫作八一公园。公园里面很幽静,我们谈谈未来啊,谈谈爱情啊。当时我们也不像现在的人,我们脸皮很薄的,一见到女孩子,什么我爱你、爱你没商量,我们讲不出来的。



 

怎么办,我就想了个办法。那时候有首英文歌,叫作Rose Marie,它有这个意思。我就利用这个机会,间接地表达了一下。




Oh

Rose Marie

I love you

I'm always dreaming of you

No matter what I do

I can't forget you

……

 

她也懂,因为这个歌很流行。有的时候我吹口琴,她唱歌我伴奏,这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候。人生当中最美丽、最愉快的是什么?就是恋爱、婚姻这一段时间,要非常珍惜它的。


我跟美棠虽然是父母之命,但是也是姻缘巧合,她的个性跟我的个性差不多,她有些办事的方式好像是也跟我的差不多的,所以很谈得来的。

 

我画了一张画叫作《妇唱夫随》,她唱歌我伴奏。




到了亲戚朋友家玩,我就吹口琴,她唱什么歌呢,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就是《花好月圆》。我吹下这个口琴好不好?

 


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候。两年以后,就是1948年,我们结婚了。结婚地点是在南昌的江西大旅社,那是南昌最好的一个旅馆。婚礼很隆重,证婚人是当时江西省政府的主席胡家凤先生,他是我父亲的同学。宾客有两百多人,非常热闹。我们在大礼堂的门口拍了婚纱照,现在估计都不在了,没有保留。



 

后来我们到贵州去找工作。贵州没有找到工作,又回到南昌开了个店,但是开店也不成功。于是我们又到上海,因为我有一个舅舅,他在开大德医院,是一个妇产科专家,同时又办了一个出版社。

 

我在大德医院做会计,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同时又在出版社做编辑,又拿一百二十块钱,所以我一个月工资有二百四十块。从1951年到1955年,这份工资相当高了,那时候一个大学教授也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所以我那个时候很风光。

 


那个时候上海是非常开放的,东西又便宜。一个大闸蟹五毛钱一个,对虾天天有,新鲜得不得了。每个单位在星期六、星期天都开舞会,大家一起跳舞,嘣嚓嚓,嘣嚓嚓。舞会是工会组织的,私人舞厅也开放,延安路开好多舞厅。那是我印象中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我没有小金库,我的钱统统交给她,缺什么她就给我买什么。我只喜欢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我喜欢写写画画玩玩,所以我们配合得很好的,她也替我想,也照顾我。

 

美棠到临终快要走的时候,她没想到自己。病已经很重的时候了,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迷的,有几分钟想起来清醒了,她就讲一句话,我死之后你怎么办?她想的还是我,牵挂的还是我。

 

有一次她住在医院里头,病很重,不知道半夜里面什么时候醒来了一下,就几分钟,跟女儿讲了一句,你要照顾好你爸爸啊。就讲了这么一句话,又糊里糊涂睡下了。

 


我也很感觉到庆幸,我是奉父母之命,但是如果叫我茫茫人海之中去自由恋爱,去找一个跟她一式一样的人,恐怕也不见得能找得到。

 

最痛苦的一段时光,那大家是知道的,是历史造成的原因。1958年我被送到安徽去劳动教养了,这是最痛苦的,家里面马上就困难了。 美棠那个时候非常困难,她承担了这么一个责任。她是一个中法文优秀,有着传统文化美德的女性,我非常敬佩她。



 

当时有人劝她跟我划清界限,所谓划清界限就是拜拜了。她不,她坚决不,她讲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她没有理由离开我。她就做里弄工作,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什么她都做。比如附近有一个旅社,她就去那里做勤杂工,倒痰盂、扫地、拖地板。甚至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台阶坏了,要水泥工去背水泥,一袋水泥十五公斤,她也去做。

 

所以现在我经过上海自然博物馆的时候,我会停下来,我到那个台阶上,坐下来,摸一摸,那里有她的劳动。我不知道哪一块水泥是她的,但是有她的一块,她付出了劳动,她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她过得很艰苦。

 

我在安徽那边条件是比较困难的,那个时候买糖买饼都要凭票。她把全家的糖票拿了集中起来,买了大概一斤糖的样子。然后她把五个孩子叫了过来,说,你爸爸现在在外面很辛苦,这个糖,你们现在一个人尝一粒,其余剩下来的寄给爸爸,好不好?。孩子们大的只有九岁,小的只有三岁,都点头同意。

 

她虽是这么做,但是钱还是不够用。她就变卖她的首饰,是她过去陪嫁,她就是卖卖卖,卖光了。她有五对手镯,都卖了,只剩了最后一只手镯,明天不得不去卖了。

 

这天晚上,她跟我的女儿,大概只有五岁吧,睡在一个床上,心里很难过。做母亲的,哪一个不想替女儿留一点点东西作为陪嫁呢?但是想留始终又留不下。于是趁着女儿睡着了,她把手镯给女儿戴在手上,让她戴了一晚上,再把它拿下来,总算给女儿戴过这个手镯了,了了母亲的一个心愿。

 

 

我在安徽的时候我们是互相通信的。在信里面,她讲的都是家庭琐事,什么柴米油盐啊,孩子们读书啊、困难啊。我就谈我在安徽的一些生活情况。我们一直是心灵相通的,此时此刻,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会做些什么,她也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做什么,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我现在理解到古人讲的话,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正有爱情的人,他理解对方,他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这个心自始至终是相通的。我们是有信心的,我们可以等待,我想总归会有团聚的一天。

 

我是1980年平反的,回到原来的公司,我们的生活就逐步好起来了。但就是杨绛先生讲的那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暮年才有一个安静的居处,但是老病相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美棠就是这样子的。我的儿子在闵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前面还有院子,后面也有绿化什么的。但哪里去享受呢,一进去她就病了,从来没有去过花园,什么赏赏月啊,听听歌啊,没有享受这个,她犯了腰子病。

 

腰子病需要吃东西,要去血透,那时医生叫做腹膜透析。不断地把肚子里面的毒素排掉,腰子病就可以比较稳定,根本治好是蛮难的,维持现状就不错了。我问过医生,医生讲过怎样做,我说我来做吧。我87岁,叫个护士一步一步地教我,我就画图做笔记。我在房子里面准备了一幅图,贴在墙上,看一步做一步,这个不能出错,一点点错误细菌到了肚子里面去就是腹膜炎啊,那不得了。

 


我做得非常仔细。医生讲过,有的人做这个腹透可以存活二十年,我高兴,能够存活二十年我就做二十年,那是好事。但是没有做到,只做了四年,这之后她病情就很重了,开始讲胡话了。

 

她说过来过来,我说什么事啊,她说被子太大了,拿把剪刀把它剪小一点,这不对了嘛,怎么讲这个话呢?有的时候她讲,哎,杏花楼的马蹄蛋糕你给我买一个吧,我听了蛮高兴,她肯要买东西吃了,我马上出去买。我们那个小区没有要到外面的隆德小区去,等我买了回来的时候,她又不要了。

 


最后一次是我最痛苦的。我有一个大孙女叫舒舒,跟我们住一起。有天她上班去了,要到九点钟才能下班。美棠突然在五点钟起来,她问我,舒舒到哪里去啦。我说舒舒上班去了。美棠说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不给我看。我说没有这个事,她说不行,你给我一间间房间看。我就坐在那里,号啕大哭,绝望了,我希望她能够好转起来,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样子就是没有希望了。



 

后来孩子们都回来了,等到九点钟,舒舒下班回来了,还有一个小孙女叫欣欣。她见着孩子就不说话了,一个坐一边,大孙女坐这边,小孙女坐这边。我说舒舒快点拿了饭给奶奶吃。舒舒拿一碗,欣欣拿一碗,拿个调羹喂她。她吃了,小孙女给她挑点,她就吃一口。我听得心酸啊,很难受——美棠平常是非常聪明、非常智慧、非常灵敏的一个人,现在到这个样子了,所以我很难受。

 

到了2008年3月19日,她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上午我去的时候,她好像是昏掉了,一直在睡觉。孩子们讲,你回去吧,大概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吧,孩子们就跑过来讲,不行了,爸爸,快点,妈妈不太行了,我就赶快跑过去看。

 

一到那个病房,我一进去,房间里一堆人,医生护士都围着她抢救。我又挤不进去,就在旁边一直站着,在人缝当中看看。哎,她看见我了,我知道她看见了我,她本来是昏迷的,她突然看见我了,眼睛红了,她的右眼红润了,而且流出了一滴眼泪。



 

她没有眼泪了,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但是她还是流了一滴眼泪,挂在这个眼角上了。她知道我,看见我了,就那么去了,我送到她了。

 

我就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但是很快,不到一分钟就凉了,再过一会儿,冰冷了,真是跟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似的,冰的。这个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就这么短的时间,冰了。

 

我再回首看一看那个监护仪,一根直线,平的,她就走了。走了之后我难过了,我剪了她一缕头发,拿红丝线这样一扎,我带回家,保存在我家里。

 

她走了之后,我非常难过。我心想,人去了之后躯体是可以消失,但是一个人的灵魂,还有我生者对她的怀念是永远的,我要把它记下来。

 

我把她给我讲的一些故事,把它们画下来,而且写一点文字。我想把她的一生,把我的一生,用这个简单的故事方法记下来,画下来。



 

我的目的是给第二代第三代的后辈,让他们看一下,因为他们太幸福了,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这种艰难的生活,我想让他们知道一点。四年当中,我画了三百多幅画。画了之后,心里面有一点安慰。

 

我把这个故事写好之后,我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出一本什么书,我主要是作为一个纪念。但是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孙女把几张图画传上网了,网上一传开,很多网友都看见了,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柴静也知道了,她找我来采访,还叫我到北京去。

 

(如果)我现在二十岁,可以打打手机、看看电脑,到哪里走走,甚至于去新马泰,到欧洲去玩玩。你看,我们那个时候怎么都想不到呢,所以现在的情景我感到非常幸福。最后,我祝福各位前程远大,幸福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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