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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义江:忆恩师夏承焘先生

 风儿视觉 2017-07-23

夏承焘先生

 

尚余德业在人间,桃李栽成去不还。

少小从游今老矣,梦魂犹绕月轮山。

我的母校之江大学(杭州大学前身, 今为浙江大学)很美,她坐落在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上。那里莺啼深林,溪喧幽壑, 座中观海日,枕上看江潮,令我难忘。在那里我度过了我的大学生生活,走上从事中国古典文学教学和科研的岗位。其间, 使我得益最多、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恩师夏承焘(字瞿禅)教授。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我被保送入学。一进校,我就听说:“中文系最有名的是夏承焘教授,他讲课时总是满堂笑声,外系的学生都来旁听,连过道上、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可惜我第一学期没有他的课。”我们那时课时不多,自修课占了一半以上, 为了早日得名师“真传”,我就把夏先生所教的各年级的课,全抄在课程表上,上完正课,就去别的年级旁听,断断续续,东听一点,西听一点。夏先生发现了,就在课堂上问道:“坐在角落里那位小同学,你是新来的一年级学生吧?叫什么名字?你听得懂我讲的课吗?”我一一作了回答,并说“讲音韵的,有的不太懂,其余都听得懂, 很有兴趣”。后来,系里安排夏先生为我们开“中国文学”(韵文部分)和“唐宋诗词” 课,同学们别提多高兴了。


夏承焘《天风阁词集》

吴无闻注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夏先生上课从不照讲稿念,也不按什么程式表来一套开场白,没有长篇大论, 说话很从容,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急。一开始就接触问题的实质,并且总能立即引起学生的兴趣,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要讲的几点意思,总是表达得非常简明浅显, 但又深入透彻。说理不多,而能出语惊人。他最喜欢举许多例子来说明道理,以加深学生的印象。在这方面,他讲课就像思想本身那么活跃,信手拈来,触类旁通。讲一首诗词,忽而提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如何写海伦的美,或者雨果、莫泊桑小说出人意料的结局。又联想到前一天晚上自己读到某本书中的几句话,或学校里刚放映的一部电影中的某个细节。有时,讲一两句诗,甚至一两个字,便用了一节课的时间,然而因为举一反三,同学们由此而获得的启示,却远非只对某首作品本身的理解可比。凡夏先生讲过的诗词,根本毋须再复习,早就在听讲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会背了。其中要点,不记笔记也不会忘记。有些人因钦佩夏先生而想学他的讲课风格,由于没有他那样的根基修养和明确的目的性,而只从表面形式上进行模仿,反而成了效颦,结果流于信口开河,东拉西扯,漫无边际的“跑野马”。

夏先生讲课,最善于用启发式。一次, 他讲到艺术上的相辅相成、对立统一的道理时,列举了许多例子。举了“喜心翻到极,呜咽泪沾襟”;为写乐,反说愁,举了“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本写心情急切,却说胆怯害怕,举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要说人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却偏偏说还有三个地方能见到,那就是“梦中地下更来生”等等。然后,他说,我有一天晚上,读一首词曲,其中两句写鬼的, 于是在黑板上写了“鬼灯一闪,露出□□ 面”几个字,要学生们猜猜看,空着的两个是什么字。同学们有的说是“狰狞”,有的说是“青蓝”,猜了一会,都不是的。然后, 他才写了“桃花”二字,并且说“桃花面” 本应是最漂亮、最可爱的,故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可是在黑夜里鬼灯下见到,你怕不怕?同学们想,鬼灯下的“桃花面”果然比看到青面獠牙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下子都乐了。他兴致来了,又讲了一个故事:有许多文人凑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做诗,要以“红”字押韵,做一句。一个人做了一句花红的诗,一个人做了一句枫叶红的诗,还有做晚霞红、猎火红的。最后一个人想了想,做了一句诗:“柳絮飞来片片红。”大家都笑他做错了,哪有柳絮是红的?要罚酒。“同学们,你们说他该不该罚?”大家知道必有奥妙,不敢回答。一位同学低声地说:“不该罚。”夏先生就问他为什么不该罚。他说不上来。夏先生笑着说,是不该罚。那个人也不服气,说:“你们不知道我的诗前面还有一句呢,连起来是‘斜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教室里立即又腾起了一片笑声、赞赏声。夏先生说:“你们做诗,不要做花红、火红的诗,就要去做‘柳絮红’一类的诗。”

夏先生对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优点和进步,总是热情地表扬,鼓励他们要有超越前辈的志气。他曾经说:“第一流的教师教出来的学生往往是第二流的,而第二流的教师反而能教出第一流的学生来。”他解说道:“因为第一流的教师, 学生太崇敬了,就容易迷信,以为老师说得都是对的,不敢有别的想法,这样,学得再好,也总比老师差一等。”俄国思想家别林斯基说过:“学生如果把教师当作范本而不是敌手,他就永远也不能青出于蓝。”说的都是学生不要迷信老师,要充分发挥学生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夏先生用其个性独特的语言来表述,耐人寻味,又令人难忘; 另一方面,夏先生也常常教育学生要尊重别人,虚怀若谷地听取各种不同的意见。他曾做了一首语重心长的诗赠给学生,其中说:“我爱青年似青竹,凌霄气概肯虚心。”真正把传授知识和传授做人的道理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说到虚心,夏先生真是我们的榜样。我当学生时,常去夏先生家里串门,坐下来,我听他说,他也听我说。后来留系当助教,跟着夏先生学唐宋诗词,去他家的机会更多了。夏先生手边有一本小笔记本,在谈天中,他时而拿起来写上几句。不论是我转述读过的书、文章中的话,耳闻别人的谈吐,还是我自己的想法、意见, 只要夏先生觉得有点意思的,他都会记下来。老师们听学生谈话而记笔记的,不但从来未遇到过,实也闻所未闻。一次,学生向他请墨宝,他谦逊地写道:“南面教之,北面师之。”意谓做学生的老师,也以学生为老师。现在想起来,夏先生之所以有那样大的成就,受到人们的普遍崇敬, 这必定是一个重要原因。

夏先生常把自己治学的切身体会、经验向学生介绍,也曾发表过《我的治学经验》等文章,为青年学生指明路径。记得有些学者在谈到“博”与“专”的关系时, 意见颇有分歧,有的主张先“专”后“博”; 有的主张先“博”后“专”;还有的主张“专”与“博”相互制约,相互促进,不应分出先后。让人听了有点茫然无所适从。夏先生并不纠缠于这样的争论,他只告诉我说:“心头书要多,案头书要少。”还进一步说:“只有能做到案头书少,才可能达到心头书多。”夏先生说“案头书应要少”是力戒学生读书心不静,性子浮躁,见异思迁, 没有定力。今天想读这本书,读不了几页, 就丢开了;明天又换另一本,从没有认真地从头至尾读完一本书。夏先生并不反对很快地随便浏览、不求甚解地略读一些书,他认为这样的读书也很有必要,但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更主要的还应该是对研究的对象能静下心来,下真工夫。比如你想研究一位诗人或者一部小说,就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细心地阅读原著上。在相同的时间内,也许别人已经看了十本、二十本论这位诗人的书,而你因为慢慢地读,边读边想,细心体会,结果连他的集子也没有读完。在夏先生看来,你的得益很可能比别人大得多。因为你是“采铜于山”,并非收罗现成的废铜烂铁。书,从案头到心头,全靠扎扎实实地积少成多。夏先生的话,实在也是针对许多青年学生的通病而发的。写到这里,我想起以前在杭大从教时的一件事:一位选了“史记研究”为毕业论文题的研究生,花了许多时间精力收集了所有论《史论》的专著、文章来读,由此而写成了一篇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论文。但他的指导老师只勉强给了他一个“及格”,并加了批语,大意说:“别人谈到的见解你的文章都有;别人没有谈到的,你的文章里也没有。”我想,如果这位研究生能早听到夏先生的忠告,也许不会犯这个错误。


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

夏承焘《月轮山词论集》

中华书局1979年版


夏先生品评诗词的眼光很高,他常常把他的见解深入浅出地告诉学生。比如他说:“有些诗一读,你就觉得原来诗这么简单,诗中的想法自己也有,为什么被李白、王维先写了去呢,好像自己也能轻易地就写出来。这样的诗往往是第一流的; 有些诗一读,你就觉得高不可攀,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别想写出来。这样的诗反而可能是第二、第三流的。其实,那些看似容易的并不容易,所谓‘看似容易实艰辛’。诗、最好写到‘人人心头所有,人人笔下所无’。艺术上的单纯常常不是低级而是高级,是真正的上乘功夫。”有人将一部诗词选的书稿送请夏先生审改,夏先生只对入选诗词作删减,说:“选诗要严,不怕漏, 只怕滥。好诗漏选多少不要紧,因为选者所好所见不同,所取也必定不同。但平庸的诗,不好的诗却一首也不应该入选,选了就表示你不知诗的好坏。所以宁缺毋滥。”这些教导都使我受益匪浅。

夏先生自己是写旧体诗词的高手,但他并不强求学生也都要学做旧体诗词。不过,他认为有志于研究古典诗词的人倒有必要学学做诗填词,因为只有通过实践, 体验做诗的甘苦,才能更深切地领会古人的创作。因而,对学做旧体诗词的学生, 他总是耐心指导,多方鼓励,并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改诗。一次,我把自己学步所做的诗都抄在本子上,拿给夏先生看。夏先生一首首认真看下去,写得不好的,他只笑笑,不说什么;认为还有点像样的,便给加了圈,有时还改上几个字。记得有一首五绝,被圈了双圈,诗说:“信步循林薄,春花处处寻。流泉声似咽,始觉入山深。” 即便是这首二十字的小诗,“循林薄”三字,还是先生改的。原先我好像写了“行幽谷”什么的。先生说:“诗写幽深,精华不应预先泄露,改一下,就有层次了。”夏先生解放前有位最得意的学生,是他温州同乡,叫潘希真,即大名鼎鼎的琦君,琦君在台湾是名列榜首、最受欢迎的女作家, 被誉为“台湾文坛闪亮的恒星”,后留居美国,已过世多年。她曾在给我的信中,谈到自己学生时代读《红楼梦》和夏先生为她改诗的情况:

记得大二时,与一位要好同学一同躺着看《红楼梦》,比赛背书、背回目,我总是输;书中情节,别二人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曾口占打油云:“红楼一读一沾巾,底事干卿强效颦?夜夜联床同说梦,世间尔我是痴人。”瞿师(夏先生)改为“世间儿女几痴人”,他说,迷红书岂止我与那同学。那时,我们把瞿师比作贾母,中文系同学各代表一人物,现在回想起来,十分有趣,转眼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夏先生性情旷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发怒或发愁的时候,遇见任何事,对任何人,从不高声厉色地说话,却会呵呵大笑。平时谈吐,充满诙谐幽默,特别喜欢讲笑话。凡做过他学生的,记忆中必定有夏先生讲的笑话。不用思索,就可举出几个来。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生性吝啬, 买一把扇子用了十年还是新的。人家问是怎么用的。他拿起扇子作竖掌状,说:“这样,只摇头,不摇扇子。”还有一个笑话说: 有一个人老婆很凶,他对人家说:“我见到茶壶就害怕。”人家不明其意,他解说道: 茶壶使他想起老婆骂他时的样子。说着以一手叉腰,伸一手戟指作骂人状。夏先生很赞赏苏轼在仕途中备受打击,多次被贬谪到偏远地区而能不改其乐观的处世态度,他自己那种处变不惊的修养,或许多少也受到过苏东坡的影响。


夏承焘先生与夫人吴无闻


夏先生的生活非常俭朴,没有烟酒嗜好,也不讲究吃穿。我进校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有学生代表参加的中文系教师会议上。他进会议室时穿着一套很旧的白布对襟衫,一双布鞋,我竟误以为他是来冲开水的工友。若干年后,因为先生要去北京或外地开会,还常常要会见外宾,才在别人劝说下做了一套呢料衣服。我与夏先生熟悉后,有几次上他家时正好他在吃饭, 饭菜都特别简单。一天,他只捧着一碗面在吃。我说:“夏先生,吃什么呢?”他说: “肉丝面。”可我见到的只有面,哪有什么肉丝。我知道,这位后来被誉为“当代词宗”的夏先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里,就有《唐宋词人年谱》《唐宋词论丛》《姜白石编年笺校》《怎样读唐宋词》《唐宋词选》等多种重要专著出版,还在报上连续发表唐宋词欣赏的文章,稿费收入自然不少。但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夏先生的生活仍节俭如此。据我所知,夏先生的钱大部分都为词学研究做了贡献,或资助了出版, 或在他逝世后留作了“夏承焘词学奖金” 以奖掖后进。“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夏先生在他的《鹧鸪天》词中写下的这两句话,正可以作为他清净淡泊的生活志趣的写照。

夏先生逝世已经二十八年了,我这个学生也早已大大超过当年夏先生教我们时的年龄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月轮山令我梦萦魂牵,因为月轮山不仅风景秀美,而且也是夏先生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夏先生给我们上课时,曾在黑板上写过自己填的《望江南》小令,都以“之江好”开头,还记得其中一首说:“之江好, 面面面江窗。千万点帆过矮枕,十三层塔管斜阳,清昼在山长。”愉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还把自己论词的集子名之为《月轮山词论集》。据师母无闻说,夏老生前表示,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埋骨于月轮山。师母准备遵其遗愿,终因该景区不许再建坟墓,只得将墓建在同样风景优美的千岛湖畔。我以为此事不足遗憾,夏先生自己早在月轮山建起了一座丰碑,这块碑也会永远耸立在每一个曾经受教于恩师的学生们心头。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于北京


本文选自《书城》201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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