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没有想到,我会成为一个骗子;更没有想到,在本应充满虔诚的庙宇里,我会成为一个骗子…… 午餐后,旅游大巴继续在盘山公路上穿行,下一站也是此行的最后一个景点——盘古古庙。 车子还未停定,车上的导游便再次开导起游客:“各位、各位,大家先静一下,有句话我还得再强调一下,‘进屋叫人,入庙拜神’,依照古庙的规矩,到庙门这里我就得止步,一会儿我就得把大家交给庙内的导游啦。”导游说完这句话,便率先下了车,然后就引导着我们来到盘古古庙的门口。导游功成身退似的把我们交给庙里出来的一个温婉女孩。 女孩的声音很悦耳:“从山门走到大雄宝殿,一共有六层台阶,每层台阶有十八级,大家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上台阶,这即是对神佛的尊重与虔诚……”尽管跟在女孩背后的人们一片夸张和哗然,但仅仅一级一级走完一百零八级楼梯就能在大雄宝殿下、在我佛的眼皮子底下表达自己处事脚踏实地,不更能显示自己对神明的虔诚? 说着笑着谈论着,大家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去。 “大家看左侧……”女孩指引着平台左边的山坡泥地:“这里是许愿林,右侧就是还愿林。”我们看到了左右两侧高矮错落的树和树苗,由下而上,延绵到坡顶。“许了愿的人愿望实现,第二年都会回来,并在我们这里种上还愿树。”温婉女孩如数家珍,用她那像是能点石成金的玉指给我们指点着,介绍着左右坡顶,都有哪些名人亲手栽种下了许愿树和还愿树……听着听着,女孩身后的游人嘈杂嬉笑的声音小了,拾级而上的脚步踏在台阶上的声音也由原来的零碎杂乱变得实在有力进而铿锵起来。 说话间,女孩已经把我们一行数人引领到浩气磅礴的大雄宝殿的门外。 丽日蓝天下,祥云缭绕,灵气冲塞,隐约间梵音渺渺,此情此景,使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与虔诚。 “入乡随俗,是对乡下人的尊重,入庙拜神,是对神佛的虔诚。俗话说,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来到庙里我们就一定要尊重庙里的规矩……”女孩的声音依旧悦耳。 我们随着女孩的指引,鱼贯走入大殿,殿内的布置陈设和一般庙宇相若,大殿正中是三个如来佛像,大殿左侧,我们进殿的右侧,围了一丛密实的黄色帐幔,帐幔轻轻地随风摆动着,显得很是神秘,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说不得的玄机。 大殿正中,摆着特别多的跪垫,因为要迁就那丛黄色帐幔的占地,那清一色前高后低的包着红色外衣的跪垫几乎延绵到大殿右侧接近墙根那里。墙根与跪垫之间,仅留出一条狭窄窄的过道。 殿内,有五个头皮发青的师父,为首的大和尚黄色僧衣,外披红色袈裟,脖子上挂着一长串佛珠,直垂到腹部。大和尚的眼睛不知是开是合,半眯着,嘴里喃喃地念着“南无……南无……”的佛经,左手和右手以念珠串为交集,一只手一粒一粒数着念珠,另一只手似乎认真地复数着,巡回不断。 我紧跟着几位同事走在前头,四位穿着褐色僧衣、头皮发青的和尚师父熟练有序地把我们引导到他们布置好的跪垫前,站好。我回头环顾一看,哟,跪垫人前一个,没有落空。 随着为首的大和尚转身面对佛祖,诵经声起,法器碰击声相继适时交响,殿内气氛随之让众人肃敬起来。我用眼尾余光扫视左右,只见众人皆闭目合十,一副诚心可鉴的样子。 大和尚在他跟前的跪垫“匍匐”了下来,高高地翘起屁股。 眼尾的余光再一次告诉我,我左右背后的人也参差地跪将下去。我,忽然有点不自在,因为我是那一刹那唯一没有“跪”的倾向的人。我很想走出去,但环视众人,想到温婉女孩“入乡随俗,入庙拜神”的提醒,在这庄严神圣的大殿内,我不敢藐视神明,加上从众心理,我“入乡随俗”,却有点忐忑地跪了下来。 三跪九叩后,大和尚站了起来,转身,面对众人,行了一个合十礼。 众人也相继站起来,依旧模仿着大和尚双手合十,不敢丝毫怠慢。 大和尚转过身,在供台前拿起一个插着一柳枝的瓶子,瓶子白底子瓶身,看不清瓶上烧的是什么图案花纹。 大和尚信步走到第一排下跪者跟前,从他的右侧开始,逐一用柳枝为大家点洒瓶内之“圣水”。点完第一排的人,褐色僧衣的和尚接过大和尚的“净瓶”和柳枝,在神秘的黄色帐幔和出入大殿路口的关键位置站着。 另一个褐色僧衣和尚左手拿着一大把香走向大和尚的时候,右手迅速准确地分出了一注三支香递给大和尚。大和尚站在第一个点净水的人跟前,既像关心,更像爱护地嘱咐一番,被大和尚关爱的人诺诺点头,十分恭敬,然后接过大和尚送到他手中的并未点燃的香,按照持净瓶的和尚指引,走向神秘又深不可测的帐幔内。 大和尚很耐心,也很细心地与信众推心置腹交流,到我了。 “女施主平时要少吃荤多吃素……”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我自问,除了初一十五开荤,其他时间我都是素食的。 “少荤多素有助于施主身体健康。” 我诺诺地点着头。 “施主结婚了没?” 我疑惑了:有道行的和尚师父的法眼不是能洞察红尘的一切吗?他怎么倒反问起我了呢? “女施主是适宜晚婚之人。” “那我几岁结婚合适?”出于好奇,我冲口而出。 “伸出右掌。” 我把右手张开,送到师父眼前。 “二十三以后合适,不要晚于二十九,不然不利于生育。不过……不过女施主将来生育也只是得千金之人……” “哈哈,我们林蹈儿子都六岁咯!”站在我右边的陈大文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 我分明看到,大师父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 “别开玩笑,大文哥。”我轻声地、努力地平衡着眼前的一切。 “女施主对孩子要多鼓励少训斥,这样对孩子和家庭都有好处。” “是、是……”我接过大师父递给我的三支没点燃的香,抽身离开原位置后,又纳闷了:偌大的宝殿前,怎么寻不见捐香油的“功德箱”呢?我可不能白拿人家的香啊。莫非,这庙里的师父都坚持“不摸钱戒”?想着,我敬意顿生,仿佛感觉昏暗的殿内的一切缝隙都投入了室外的万道金黄的阳光,直照的我眼前一片光亮,看到了人世间苦修人的高尚,看到了真情,也看到了希望…… “施主请!”持净瓶僧人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冥想,他指引着我转向深邃的黄色帐幔。 走进层叠裹卷的帐幔内,一字排开摆着两张桌子,几本类似账本的本子凌乱地翻开。帐幔最深处,一位褐色僧衣正拿着POS机递给比我先进去的一位游客,就近我的这张桌子,另一位褐色僧衣正翻开账本给另一位游客指点着什么……一下子,我全明白了,我眼前刚见到的万道霞光也顿时消失了。我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把手中的香放在靠近我这一边的桌角上,然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生怕惊动了帐幔中忙碌的和尚师父。 也许是奇怪我进去迟,出来快,持净瓶守在出入要塞的师父刚要开口,不知哪来的奇怪想法,我马上双手合十胸前,向守门人深深一躬身:“感恩佛祖,感恩大师父,我已经在里面放下负担,如今方获重生……阿弥陀佛……”说着,不等净瓶师父问话,内心极度焦急却又扮作优雅的我快步走出大殿。然而,脚下的高跟鞋却掩饰不了我内心的慌乱,竟然在出殿门的关键时刻踩在了我本飘逸的白色长裙底部,害得我一个趔趄,婀娜优雅的风姿顿时散失,好不丢人啊。 走出大殿,我如释重负。大雄宝殿外,依旧丽日蓝天,位于半山的盘古古庙,依旧祥云缭绕,灵气冲塞,此情此景,我的心情又活跃了起来,地藏殿、观音楼、放生池、钟鼓楼,我独自逛了个遍,却又没有奇遇。 当我走出古庙山门时,只见同事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树荫掩映的停车场地议论着,他们或小声叹气,或唉声认倒霉,又或愤慨激昂……意语相殊,神情各异,但无一不是向人传达一种被欺骗后的怨恨。仅有老邓炜哥,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大榕树下的嶙峋石头下抽着烟。 “出来啦林蹈。”炜哥笑着,用力地连续吸了两下手中所剩不长的香烟,随手把烟蒂往地上一丢,左脚顺势往烟头上一踩,便站起向我走来:“大家以为你没钱脱不了身,留在里面出家啦……哈哈哈……” 炜哥的笑声,像一面催人集合的响锣,同事们闻声都带着好奇的眼光向我集中过来。 “怎么样?捐了多少?” “说你运程怎样?” “有教你化解吗?” …… 同事们的提问,让我由莫名到逐渐了解了他们在大雄宝殿的遭遇。 忽然,一只因肉厚而使人倍感柔软的大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左臂:“来这个地方可是你选的,你带我们出来玩,现在弄得我们身无分文了,你要有担待出来解决啊!”没等我反应过来,劈头劈脑就是一顿疾风骤雨的抢白。 好厉害的嘴,似乎说话人的虔诚奉献是我为其设计和布置的;好厉害的手,似乎说话人透过手中的力道传递了其内心的失望、沮丧、迷惘和仅存的能救助她当时心甘情愿付出后而今又后悔并不惜代价要夺回却又无从下手夺回的那些东西的一丝希望。 我定了定神,看清楚对我身心施以“擒拿手”的是我的一位老前辈、老同事杨阳姐。 杨阳姐,五十刚冒头的年纪,烫过的在脑后梳起的蓬松发髻上,别着荷花样式镶嵌着闪闪发光人造水晶的发夹,她在说话时随着脑袋的左右晃动,在我眼前时隐时现。本已略呈垂珠状的双耳垂上,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仿佛秋日水晶葡萄一样的翡翠。她脖子上围起一圈光泽柔和、粒粒均匀如大拇指甲大小的珍珠。她,体态雍容,一袭黑色蕾丝仿旗袍半身裙加身,那点缀装饰在裙身的黑色珠片,在树荫下不时反射着细碎的阳光,在我们眼前一闪一闪的。她身上的一切,无不随时随地在向我们炫耀着她的富足和幸福。 阳姐去年退休却耐不住在家的寂寞又申请返聘回单位工作,她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副总裁,儿子拥有自己风生水起的公司,今年刚结婚。我们多福的阳姐,受到殿内大和尚的“点化”,期望丈夫和儿子的事业更上一层楼,期望儿媳梦熊有兆能弄瓦成璋,倾囊而出还刷了六千多的银行卡,凑足“9999”的长阳吉利之数以祈求幸福的降临。 和阳姐站一起的还有云芸,一个相当朴实、贤惠、和善的同事。她儿子和我儿子同班同上一年级,就因为孩子变着法子把抄下的作业登记用橡皮擦掉一大部分,想以此减少作业,却被老师发现问题后召见家长。为此,她对孩子的一顿呵斥,却导致孩子离家出走,弄得家里鸡犬不宁,若不是两夜一天后在派出所的帮助下找到孩子,云芸的婆婆可能就要与云芸“同归于尽了”。鉴于那次她对孩子呵斥造成的严重后果,云芸对大和尚的教诲十分信服,因此,她心甘情愿地倾囊而出。 还有其他老同事,老前辈,都是为儿女的升学就业、婚姻嫁娶,为父母家人的健康,为家宅堪舆等等,把大殿内的大和尚奉若神明,在那黄色帐幔内豪爽奉献的。 少荤多素和医生降三脂的指导如出一辙;少斥责多鼓励又和现代教育家教育观念一致;至于他们能否得偿所愿、能否化解不利,就要看黄色帐幔内的诚心奉献……因为入大殿前有温婉女孩的循循善诱,入大殿后有大和尚的法力慧眼洞穿他们身体普遍问题,加上庙内福地庄严,梵音法器的交响催化,趋吉避凶人之常情,而大家,手中又无故拿了人家的赠香,亏欠之情,油然生之。于是,他们大都把钱包倒转以示虔诚,有人身上钱不多,为表虔诚,于是还刷起了银行卡…… 当众人离开那充满神秘的黄色帐幔又重新聚在一起时,大家仿佛蒙汗药失效似的觉醒了。茫然、失望充斥着他们的内心。在黄色帐幔内奉献时,谁都没有觉察到任何一张百元大钞上有血有汗,如今,阳光下的树荫中,他们才意识到已经捐出去变成“功德簿”上数字的每一分钱内,都鲜明地流淌着他们的血汗。 清醒后,长阳“9999”元的遗恨,让杨阳姐极度抓狂,她忘记了这次一日游是我们公司同事之间自发组织的,在她眼里,因为那“9999”的长阳,我这个由他们派遣出来执行旅行购票的人直接蜕变成为这次旅行的组织和策划者,并要为他们(准确地说,阳姐是以“她自己”代替了“他们”)取回公道。 跌落茫茫大海,杨阳姐为“落水”的大家绘画了一棵远景的救命稻草。虽然大家的心里都明白,当初我只是为他们跑腿去买票的那个人,但此时我却真的变成了一棵救命稻草,也足以点燃他们“捞回成本”的希望。 在众同事们的簇拥下,我怯怯地来到山门前寺庙的管理处,弱弱地、谦恭而礼貌地讲起同事们在大雄宝殿上的遭遇以及我们减少损失的希望。 管理处的人冷冷地,像是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牛不饮水哪里按得牛头低——人家又没拿刀子架在你脖子,谁让你是自愿掏给人家的钱!” “那胆子也太大,收的是不是太多了!”我终于大胆起来了。 “我们可管不了!不要问我们,要问,自己进去问和尚。”依然冷冷的。 “那你们怎么能叫做管理处?你们不闻、不问、不管、不理,那还在这里做什么的!”我自然也来了气。 “管住游客,管住门票。哎、哎……门票、门票……” 管理处的人拦住了正要往山门里闯的我要收门票。 管理处的无耻和态度使我不屑与之理论。我从包里的钱夹子抽出一张二十元的崭新钞票,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在追收我门票的人面前晃了晃,轻蔑地把钱扔到他胸前。钞票触碰了一下那人的身体,随即飘飘荡荡地落下,那人像追逐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滑稽地在空气中打捞着钞票。 我径直循原路回到大雄宝殿外。只见殿内的几位师父正按照原来的规格、原来的方式接待着后面的客人。 我走进大殿,却不知从何言语,只好随众人站到了最后,侧耳认真细听大和尚口中所念。 “炉香乍热,法戒蒙熏,诸佛海会悉遥,……”大和尚口中所念仅此几句,往来反复,向后再未念出下面的经文。 我灵机一动,也双手合十站了起,学着大和尚念起来:“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我一边念,一边绕过众人,大大方方地走向大和尚。 走到大和尚跟前,《香讃》恰好念毕。“阿弥陀佛。”我双手依旧合十,礼貌地向大和尚微微一鞠躬:“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未完待续) 黎绮云,70后,生在荔湾长在荔湾的广州荔湾人,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曾别离文字二十多年在生活漂泊,2014年因工伤被迫休假在家而重拾文字乐趣,2015年进入越秀区作家协会,2016年成为广州市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广州文艺》和海外华文报纸、杂志等,现任职某街道办事处文化站。 责任编辑:芦苇、东北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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