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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趣横生的酬答诗

 老刘tdrhg 2017-07-25
                                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馀呈献的这首诗获得了张籍明确的回答。在《酬朱庆馀》中,他写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典菱歌敌万金。”
  
      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朋友、师生等其他社会关系,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此诗也是用这种手法写的。
    在盛产诗人的大唐,朱庆馀肯定算不上是大诗人,也算不上是著名诗人,但他有这一首著名的诗,就是这首《闺意献张水部》。诗题里的“张水部”是张籍,曾任水部员外郎。这首诗还有一个题目:《近试上张水部》。这两个题目已经给我们勾勒出了故事的轮廓:在临近考试的时候,朱庆馀给张继献上了一首闺情诗。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是官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与韩愈齐名。朱庆馀平日向他行卷,已经得到他的赏识,临到要考试了,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这首诗,征求张籍的意见。
    古代风俗,头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公婆。此诗描写的重点,乃是她去拜见之前的心理状态。首句写成婚。洞房,这里指新房。停,安置。停红烛,即让红烛点着,通夜不灭。次句写拜见。由于拜见是一件大事,所以她一绝早就起了床,在红烛光照中妆扮,等待天亮,好去堂前行礼。这时,她心里不免有点嘀咕,自己的打扮是不是很时髦呢?也就是,能不能讨公婆的喜欢呢?因此,后半便接写她基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言行。在用心梳好妆,画好眉之后,还是觉得没有把握,只好问一问身边丈夫的意见了。由于是新娘子,当然带点羞涩,而且,这种想法也不好大声说出,让旁人听到,于是这低声一问,便成为极其合情合理的了。这种写法真是精雕细琢,刻画入微。
     仅仅作为“闺意”,这首诗已经是非常完整、优美动人的了,然而作者的本意,在于表达自己作为一名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一场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应进士科举,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乃是和女孩儿出嫁一样的终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广阔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蹭蹬一辈子。这也正如一个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处境就顺当了,否则,日子就很不好过。诗人的比拟来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很有典型性。即使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对他这种一箭双雕的技巧感到惊叹。
    整个故事也不复杂,基本情节就是:“你行,有人说你行,说你行的人也行。”故事里的那个“你”,就是朱庆馀,而说朱庆馀“行”的人就是张籍。
    张籍当然行。这个“行”包含两个维度。首先是诗好,其次是位高——综合起来,就是社会影响力大。在唐代,李白杜甫,远不如王维、白居易“行”。被人称为“广大教化主”的白居易,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几乎是最具权威性的诗歌“中心”。我们今天获得的对于张籍的权威评价,也来自白居易:“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张籍虽然比不上白居易,但在朱庆馀写这首《闺意》诗的宝历二年,张籍应该算是颇具社会影响力的著名诗人和官员。
    唐代的进士科考试非常严格,录取率远远低于今天的公务员考试,考试也并不像宋代之后那样,直接与官帽挂钩。考前“行卷”是当时的惯例,考生将自己较为得意和具有代表性的诗作、有时候还会是传奇小说,提前送给可能的考官和文坛泰斗,征求意见。在相信体制、程序,把所有人都当成贼来提防的现代人看来,这种惯例,不无暧昧,但事实上,行卷非常有效地扩展了考官和诗坛权威综合了解考生能力水平的机会。朱庆馀的这首诗并不是行卷诗,因为从后面的情节中我们可以获悉,张籍对于他的才华已经非常了解而且非常欣赏。只是临近考试了,朱庆馀内心忐忑如新嫁娘一般,媳妇无论丑俊,见公婆都会忐忑,都会精心妆扮,如何打扮才能讨得公婆欢心呢?那就问一问自己的夫婿、公婆的儿子吧!
    对于这首羞怯怯、心悬悬的“献诗”,张籍的回答得热情、体贴,他在《酬朱庆馀》中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体写成,所以张的答诗也是如此。在这首诗中,他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
      首句写这位姑娘的身分和容貌。她是越州的一位采菱姑娘。这时,她刚刚打扮好,出现在镜湖的湖心,边采菱边唱着歌。次句写她的心情。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艳,光彩照人。但因为爱好的心情过分了,却又沉吟起来。(沉吟,本是沉思吟味之意,引申为暗自忖度、思谋。)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越州多出美女,镜湖则是其地的名胜。所以张籍将他比为越女,而且出现于镜心。这两句是回答朱诗中的后两句,“新妆”与“画眉”相对,“更沉吟”与“入时无”相对。后半进一步肯定她的才艺出众,说:虽然有许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的是齐地(今山东省)出产的贵重丝绸制成的衣服,可是那并不值得人们的看重,反之,这位采菱姑娘的一串珠喉,才真抵得上一万金哩。这是进一步打消朱庆馀“入时无”的顾虑,所以特别以“时人”与之相对。朱的赠诗写得好,张也答得妙,可谓珠联璧合,千年来传为诗坛佳话。
    诗意明白,唯一需要解释的是,朱庆馀就是越州人,而诗中的“镜心”指的是越州名胜镜湖的湖心。朱庆馀在那里担心“画眉深浅入时无”,张籍却说他这位“美丽的越女”是“自知明艳更沉吟”,并且很有把握地告诉他,不用担心,你行!
    故事的结局,当然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云溪友议》里详细记载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朱庆馀校书既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遍索庆馀新制篇什数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怀抱而推赞之。清列以张公重名,无不缮录讽咏,遂等科第。朱君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公。公明其进退,亦和焉。……朱公才学,因张公一诗,名流海内矣。”(唐·范摅《云溪友议》卷十二)
    中国人、尤其是文人,有“佳话”癖,朱庆馀和张籍之间的这一问一答的两首诗以及其后的故事,通常也被当作诗坛“佳话”来讲述的。即使不知道诗歌背后的故事,听不懂诗末那一句问的弦外之音,单看朱庆馀的《闺意》本身,也是首好诗,尤其那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问得如此生动自然,情形如画,新妇的清丽灵慧,宛在人眼前。
    知道了诗歌背后的故事,也许多了些玩味双关巧喻的意趣,我却凭空觉得有些遗憾——如同这首《闺意》,并不关乎闺房,而是关乎考场,中国古代诗歌里那些柔肠千转、辗转反侧的相思,大多也不来自某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来自一个仕途坎坷、失意于君王的谪臣的忧伤。
   “香草美人”是中国诗歌的传统。滥觞远自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里诗人牵挂的“美人”,比喻着君王,忠贞的臣子,如同痴情的男子,牵肠挂肚地为远方的心上人担忧。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诗人又化身为被妒忌者陷害的美丽弃妇,哀怨地向丈夫辩白着。以夫妇喻君臣,遂成中国诗歌的定式。
    定式同时也创造了阅读的特殊口味。在随后的时间长河里,分化出了很多“变体”,不管如何变,美貌代表着才华,佳木意味着节操……不需加注,写诗的人寄托得不落痕迹,读诗的人默契地了然于心。一个王昭君,据统计,经朝历代,积攒下来,大约有七百多首诗是写这位美人的,昭君之所以成为“热门”题材,在于她的故事的核心情节,怀美貌而不遇,只好去出塞——恰投了不少怀才不遇、遭逢坎坷的写诗人的心。王安石独辟蹊径,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不过是把伤怀的喟叹,换成了对人才选拔制度的批评罢了。
    清朝的史承豫,在评价朱庆馀的这首《闺意献张水部》时说:“托喻既深,何嫌近亵。”(《唐贤小三味集》卷中)他的意思是,因为别有深意,哪怕这诗写得有些不庄重,也无大碍了。我却有些遗憾于这首诗的“托喻”,失了纯粹,至于托喻把这首不庄重的诗,弄得“深”了还是“浅”了,只怕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习惯于识别“托喻”的阅读口味,不只在于阅读诗歌,而是几乎扩大至文学的全部,对于《红楼梦》无穷无尽的“索隐”与“考据”,就是一明显的例子。
    当然,也许我的“遗憾”,多少有点儿吹毛求疵,然而我还是无事生非地遗憾着:动人的诗中,爱情,多半只是美丽的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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