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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汉代的“达人”

 博浪椎 2017-07-25

  
  
  
  
  
  汉代的“达人”
  
  社会通行的称谓,有的有悠久的历史、古远的渊源。不过,因时代的演进,同一称谓的指代对象和文化意义在历史上可能有所变异。正如《史通·称谓》所说:“古往今来,名目各异。区分壤隔,称谓不同。”“达人”称谓就是如此。
  “达人”作为社会称谓,很早就已经出现。《左传·昭公七年》记录了鲁国贵族孟僖子推崇“礼”的一段话,其中称孔子为“达人”。他说:“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他追溯了孔子家族的光荣,又引了臧叔纥的话:“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孟僖子说:“今其将在孔丘乎?”他判断孔子就将成为这样的“达人”,于是让自己的儿子从孔子学礼:“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认为这样才能维护自己家族的权势利益。孟僖子传播了一些人“将有达者曰孔丘”的预测。臧叔纥所谓“圣人”如不当世,其后代必有“达人”的说法,可以说是“达人”称谓比较早的记录。“达人”虽然不是“圣人”,却和“圣人”有某种颇相亲近的关联。
  臧叔纥认为“达人”的出现和“明德”的理念有一定关系。可以说明早期“达人”称谓的语义与“德”有关的另一个例证,是《列子·杨朱》说到的孔子学生子贡的后代端木叔的故事。端木叔是卫国人,子贡的后世。“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段干生听说了他的事迹,评价道:“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段干木虽然肯定端木叔“德过其祖”,但是文献记载所见对他的直接表扬,说的则是“不治世故,放意所好”这种豪放豁达的生活态度。后来《世说新语·任诞》有“自达”的说法,刘孝标的解释引录了晋人裴启的《语林》,称“达而不拘”。所谓“不拘”,在有的历史时期可能是“达人”的标志性品格。
  汉代人说到“达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见于一位才华特异的人物撰写的文采特异的文章。这就是贾谊的《鸟赋》。贾谊是西汉文帝时的政论家、思想家。公元前201年,贾谊生于洛阳。十八岁时,就以熟读诗书、善属文章闻名。后来被河南守吴公召致门下。汉文帝即位后,因吴公的推荐,贾谊得任为博士。贾谊当时不过二十馀岁,是朝中最年轻的博士。“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于是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汉文帝十分赏识贾谊的识见,曾经准备任贾谊为公卿,但是因为周勃、灌婴等老臣的反对,未能实现。随后任贾谊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在长沙著《鸟赋》,发抒内心的怨郁哀伤。汉文帝思念贾谊,又曾特地召见,问事于宣室殿,君臣畅谈至夜半。后来贾谊在梁怀王太傅任上因梁怀王坠马而死,自伤失职,不久也悲郁去世,年仅三十三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谊《鸟赋》写道:“小智自私,贱彼贵我;达人大观,物亡不可。”这是根据《汉书·贾谊传》的记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则写作:“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可见,在当时人看来,“达人”和“通人”的意思是大体相近的,都是说通达之士。“达”就是“通”,是汉代语言文字学常识。《仪礼·士昏礼》“下达纳采”,郑玄的解释就是“达,通也”。那么什么是“大观”呢?大致是说视野广阔、眼光远大。《鹖冠子·世兵》关于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失反为得,成反为败”的故事中,所谓“达人大观,乃见其可”就是这样的意思。王充《论衡·知实》说到的“达视遥见,以审其实”,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达人大观”的意义。
  与“小智”和“达人”的对照一样,我们读《鸟赋》,还可以通过“贪夫”和“烈士”的对照、“述迫之徒”和“大人”的对照、“拘士”和“至人”的对照、“众人”和“真人”的对照,体会贾谊所期许的“达人”,有不“贪”、不“拘”、不“述迫”(按照《史记》裴骃《集解》引孟康的解释,“怵,为利所诱 也;迫,迫贫贱,东西趋利也”)、不与“众人”混同而流于平庸的品格。以贾谊对“拘士”的否定联系前引裴启《语林》推崇的“达而不拘”,有助于我们认识“达人”的精神境界。
  《淮南子·俶真》说到不同人等为学的差异:“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握德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其中分说“圣人之学”、“达人之学”和“俗世之学”,形成了三个等级。所谓“达人之学”较“俗世之学”明智高尚,但是与“圣人之学”又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与《左传》里看到的称孔子为“达人”的评断显然有所不同。似乎“达人”的品级下移了,或许也可以说“达人”称谓所指代的人群层面更扩大了。
  如果讨论对于“达人之学”或者说“学”之“达人”的社会认识,《三国志·蜀书·郤正传》载录郤正的文章《释讥》也有相关信息。其中有关功名的两种观点的争论,主张积极进取的意见涉及“达人”。论者强调“身没名灭,君子所耻”的理念,又说:“是以达人研道,探赜索微,观天运之符表,考人事之盛衰,辩者驰说,智者应机,谋夫演略,武士奋威,云合雾集,风激电飞,量时揆宜,用取世资,小屈大申,存公忽私,虽尺枉而寻直,终扬光以发辉也。”在这里,“达人”和“辩者”、“智者”、“谋夫”、“武士”并列,言行表现出积极奋争,志在立功显名的人生态度。郤正回应了站在这种文化立场上对自己的“讥”,表示要坚持似乎更明智的“超然高举”、“循性乐天”的处世方式。不过,他对于“达人研道,探赜索微,观天运之符表,考人事之盛衰”的努力,也许并没有贬斥之意。
  《艺文类聚》卷五六引后汉班彪《悼离骚》说:“惟达人进止得时,行以遂伸,否则诎而坼蠖,体龙虵以幽潜。”所谓“达人进止得时”,表现出高超的人生智慧。班彪的儿子班固完成了《汉书》,成为著名的史学大家。《后汉书·班固传》列举班固的著作,说到《应讥》。可是班固著《应讥》,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看到。篇名相同者有《艺文类聚》卷二五所引录陈琳的《应讥》,这篇文字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列在“设难”一类中,应当与郤正的《释讥》性质相关。陈琳《应讥》也出现“达人”字样:“达人君子,必相时以立功,必揆宜以处事。”此说“达人”“立功”,与郤正《释讥》“达人研道”显然不同。
  东汉晚期,“达人”的出现比较密集。所谓“月旦评”形式与士人阶层对风誉的普遍追求,可能是这一现象的文化背景。后来在中国民间被看作智慧化身的诸葛亮,就被称作“达人”。《艺文类聚》卷六四引晋习凿齿《诸葛武侯宅铭》对他有“达人有作,振此颓风”的高度赞美。然而从当时的形势看,“达人”名世,其实恰与“颓风”有关。汉末又有一位“达人”,就是《三国志·魏书·王烈传》裴松之注引《先贤行状》称美“通识达道,秉义不回”,“器业过人”的王烈。此人虽说“英名著于海内”,当然与诸葛亮的时代影响不能相比,但是有关他的故事却相当生动。据说王烈注重民间教育,“诲之以道,使之从善远恶”。时国中有盗牛者,被牛的主人捕获。盗者说:我偶然迷惑,今后将为改过,这件事千万不要让王烈知道。有人却告知王烈。王烈赠送给这位盗牛者一匹布。有人对此不能理解。王烈解释说:“昔秦穆公,人盗其骏马食之,乃赐之酒。盗者不爱其死,以救穆公之难。今此盗人能悔其过,惧吾闻之,是知耻恶。知耻恶,则善心将生,故与布劝为善也。”不久,有行路老父担重,遇人“代担行数十里”。后来“老父复行,失剑于路”。有人行道途中得到了这柄剑,心想如果放置在路上,担心后人得之,剑主于是永远无从寻找,于是在现场耐心等候失主。直到日暮,失剑老父回来寻找,看到守剑者就是此前“代担”之人。老父深心感动,“揽其袂,问曰:‘子前者代吾担,不得姓名,今子复守吾剑于路,未有若子之仁,请子告吾姓名,吾将以告王烈。’”后来老父果然告知王烈。王烈说:“世有仁人,吾未之见。”派人查找,这位“仁人”,竟然是“昔时盗牛人也”。《太平御览》卷九○○引《先贤行状》记录了王烈这一故事,又有对他“通识达人”的评价。正是在王烈这样的“达人”的道德感召下,使得民间“仁人”出现。
  嵇康生活在汉魏之际。他坚持与当政的司马氏集团划清界限,拒绝出仕。并因此与举荐自己代任尚书吏部郎、原先同为“竹林七贤”成员的山涛绝交。他在宣布这一决定的著名书信《与山巨源绝交书》不多的篇幅中,两次使用了“达人”称谓。嵇康写道:“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他坚持这样的原则,即秉性不能接受者,绝不可勉强。嵇康认为,如果都说有这样的“达人”,什么都可以承受,能够认同俗流,又坚守正心,能追逐世风,又坦然自安,这一定是空谈虚语。嵇康接着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这里说到“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他们在嵇康心目中的位次,当与“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不同,然而也与被称为“君子”的“仲尼”、“子文”有异。嵇康说,“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文选》卷四三)对于“处朝廷”还是“入山林”,嵇康各有宽容的理解,但是坚持应当“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尊重各人的自然和自由。通过嵇康所使用的“达人”这一语汇,可以了解汉王朝终结时代的相关社会认识。
  我们还注意到,嵇康本人,也曾经被称作“达人”。《太平御览》卷五九六袁宏友李氏《吊嵇中散》写道:“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丝桐而怅焉。”文中称致使嵇康被杀害的钟会,是“天下之恶人也”。“达人”和“恶人”,在一个特殊的情境中作为对应身份出现。
  同样生活在汉末,与前说陈琳一起名列“建安七子”的徐幹,在《中论·贵言》强调珍惜言语的主张。他以为不同人等因道德等级和知识等级相差悬殊,则没有必要进行对话。论者指出:“君子必贵其言。贵其言则尊其身,尊其身则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如果相反,“言费则身贱,身贱则道轻,道轻则教废”。所以,“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在讲述这一观点时,徐幹提出了“达人”和“俗士”不必进行交流和辩说的意见。他写道:“夫俗士之牵达人也,犹鹑鸟之欺孺子也。鹑鸟之性善,近人飞,不峻也,不速也,蹲蹲然似若将可获也,卒至乎不可获。是孺子之所以 膝踠足,而不以为弊也。俗士之与达人言也,受之虽不肯,拒之则无说。然而有赞焉,有和焉,若将可寤,卒至乎不可寤。”他说,如果不懂得“俗士”无法真正说服的道理,坚持要和“俗士”艰难讨论的“达人”,是“达人”中间的糊涂人,不是“达人”中间的聪明人。“是达人之所以干唇竭声而不舍也。斯人也,固达之蔽者也,非达之达者也。”在徐幹的笔下,“达人”和“俗士”的对立至于如此不能相容的地步,是令人惊异的。如果“达人”面对“俗士”不能“贵其言”,出现所谓“言费”的情形,则会致使“身贱”、“道轻”、“教废”,使自己的“达人”资质遭受损害。
  汉末作为社会称谓的“达人”,通常的涵义大约是指有地位、有身份、有影响、有名望的人。一位于天文占相“无不精微”、作卦预卜“其言皆验”的在“异才”方士管辂,在一位退职返乡的官员王经来访,就他卜筮的可信程度“有疑难之言”时这样说:“君侯州里达人,何言之鄙!”由王经的身份,可以知道当时“达人”称谓的涵义。《三国志·魏书·方技传·管辂传》裴松之注引《辂别传》关于这一故事的记载,还保留了管辂对答的更多的内容。他追怀“伏羲作八卦,周文王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的古久的历史,又说民间卜者治患救死,“事或以成”的事实,表示:“苟道之明,圣贤不让,况吾小人,敢以为难!”尊称对方“达人”和自谦谓“吾小人”,两种称谓的强烈对比,值得我们注意。
  管辂这里所说的高踞于“小人”之上的“达人”的“达”,推想已经隐约有显达的意思。《孟子·尽心上》所谓“达则兼善天下”,对应“穷则独善其身”。“达”与“穷”形成相反的人生境遇。前引班彪《悼离骚》也有“圣哲之有穷达,亦命之故也”的说法。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其中“达”的涵义,也值得思考。但是汉代“达人”称谓的“达”的涵义,并不宜与“穷”“达”的“达”完全划等号。
  《说苑·杂言》对孔子的一段言论进行了介绍和宣传:“孔子曰:‘夫富而能富人者,欲贫而不可得也。贵而能贵人者,欲贱而不可得也。达而能达人者,欲穷而不可得也。’”这里表扬了道德高尚的富人、贵人和达人。显达者能够使别人也显达的,这就是所谓“达而能达人”。他即使想要穷困,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这里“达”和“穷”形成对立面,又是与“富”和“贵”作为同一等级的人生成功的表现的。《潜夫论·德化》:“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达人”作为动宾词组,也有相近的意思。“达人”取使别人“达”这一语义的,还有《说苑·谈丛》的说法:“因时易以为仁,因道易以达人。”“达人”在这里与“为仁”并说。
  汉代“达人”称谓通常指代通识者、明智者、成功者。大致在更晚近的时代,“达人”这种人称符号似乎又有了特别重视名誉层次,即俗说出风头、得风光的意思。唐诗所见卢照邻“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句(《在狱咏蝉》,《唐诗镜》卷三),权德舆“曲士守文墨,达人随性情”句(《广陵诗》,《全唐诗》卷三二八),孟郊“达人识元化,变愁为高歌”句(《达士》,《全唐诗》卷三七三)等,都可以说依然继承了古意。然而储光羲“善听在知已,扬光唯达人”(《秦中初霁献给事二首》之二,《全唐诗》卷一三七)以及卢纶“始悟达人志,患名非患贫”(《酬孙侍御春日见寄》,《全唐诗》卷二七七)等诗句所见对于“名”的追求,对于“扬光”的追求,似乎体现时人对“达人”品格的理解发生了变化。“达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一种虚荣标志,这正是前引《淮南子》言“俗世之学”之所谓“以招号名声于世”,与汉代“达人”风范是有所不同的。虽然前引郤正《释讥》关于“达人”的文化品质也说到“身没名灭,君子所耻”,但是对于“名”的迷恋如果超越常限,自然会完全背离汉代“达人”的人生原则。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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