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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人为什么那么“丧”?

 海纳百川多积累 2017-07-26

黄公望,一辈子没当成官,最后出家的道士,因为一卷《富春山居图》名扬海内外。


黄公望


▼ 本文由豆瓣用户@简妮阿喵 授权发布 ▼



元延祐三年(1316),一位47岁的大叔从监狱里走出来,迎接他的朋友说,朝廷刚刚恢复科举,你又错过了。


又错过了,不过一年,科举这条路似乎躲得就是他——黄公望。这个一辈子没当成官,最后出家的道士,因为一卷《富春山居图》名扬海内外。如今《富春山居图》一分为二,分隔海峡两岸,画幅颜色简单,皴麻点点,一副暗淡的秋日景象。


曾经一大波文化人高呼,如果能穿越,一定去宋代。不好意思,如果你一不小心生在了南宋末年,一定哭还来不及。因为过不了多久,北边的马蹄哒哒哒敲碎了汉人的梦,你从此沦为四等公民,成为这个国家最没地位的一群人。从前的背景,清零,随着科举被废,从前学的知识,在这个政权下也清零。被后世评为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也没能幸免。


南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黄公望出生在江苏常熟城内一户姓陆的人家,取名陆坚。七八岁时,父亲早逝的他成了寓居常熟的温州籍老人黄乐的继子。黄乐家境富裕却无子,九十岁高龄的老人见到继子时,高兴得叹道:“黄公望子久矣。”从此陆坚改名黄公望,字子久。


黄家经济宽绰,黄公望自幼按照宋代的人才培养模式,习通经作诗赋,通晓儒家经典,除此之外,还涉及绘画、音律与填词谱曲。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考取功名,学而优则仕。


对,如果意外能在预料中,就不叫意外了。新朝代的统治者与汉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喏,科举制被废除。这好比你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做了三年的五年模拟三年高考,突然国家告诉你,高考没得了,你怎么办?


所有汉人的天都塌了,眼前只有一条路,先去做个小吏拼拼资历,也许还有当官的可能。


元四家,即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这四人中,黄公望是唯一一位曾对功名抱有过幻想的。他不甘将所学付之东流,跟着一群江南才子排队等机会,一等等到二十四五岁,终于做成文吏,起草有关监察方面的文件,断断续续做到了42岁,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就是他一生的仕途顶峰了。


1314年,黄公望的领导张闾跟随中书省右丞相铁木迭儿在南方地区“经理田粮”,也就是核实土地,增加税收,平均差徭,史称“延祐经理”。张闾为人十分苛暴,办事过程中闹出了人命,引发了江西蔡五九起义。为平民愤,元仁宗将张闾逮捕,黄公望受牵连一同入狱。


于是出现了文章开头那一幕。就在他入狱的这一年,“通达儒术”的元仁宗重新开科取士,好友杨载在这一年科考中了进士,官至饶州路同知。


出狱后的黄公望彻底对做官失了兴趣,开始一边旅行、一边卖卜作画。有人说他“侠似燕赵剑客,达似晋宋酒徒”。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不值一提。


元以前,中国画中的山水部分渐渐地不再仅是人物肖像的背景,开始独立成体。宋人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就说:“若论佛道人物,仕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鸟,则古不及近。”五代、宋以来的画家董源、巨然、李成、范宽等对元代画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包括黄公望。

《龙宿郊民图》,五代,董源,纵156厘米,横160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到了元代,汉族知识分子,特别是江南人士或被迫或主动地远离庙堂,将更多的精力与理想寄托在文学艺术上。元代山水画走出宫廷,脱离了宋画从严、从实的束缚,开始追求意象上的自由创造,从松、从虚的虚静,使山水文人画达到了新的境界。


文人画泛指文人、士大夫所作之画,主要区别于民间画工和宫廷画院职业画家的绘画,画作上会出现大篇幅的诗文,绘画技巧与书法类似。元代之前,文人也会在画作题字,但宗旨是不让文字影响画面整体效果和布局,所以文字都藏在石缝等不起眼的地方,元代文人的诗文则是画作中的一部分,大大方方的出现。至于将书法技巧融于绘画中,则是文人出于情感的表达。最先带起风气的是赵孟頫,他是元代文人画的先驱,黄公望在50岁时,拜他为师。

《秀石疏林图》,元,赵孟頫,纵27.5厘米,横62.8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


赵孟頫作画时喜欢将书法融入绘画,他的学生黄公望后来将这点发扬光大,这让整个元代山水画在强调笔墨方面变得十分突出,是中国绘画艺术的又一次创造性发展。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曾说,在元代画家眼中,绘画的美不仅在于描绘自然,还在于笔墨本身。书法所强调的气韵,既能展现文人的功底,又能抒发心胸,“不为物役,不被法拘,以最简单的黑白语言,传达出最深切的感受”。


至简与至深的情意,无非是在苦不堪言的环境下找寻一条精神出路。政治上无所建树的汉族知识分子,除了将书法融入绘画中,甚至不惜把古典文学、篆刻、绘画等艺术形式,统统放入画作,使其不仅成为了布局的一部分,更直接代表了作者的心声。


如此,寓情于笔墨间的元代文人好像没了魏晋子弟的狂放,变得内敛低调,不是性格孤僻,就是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怪癖。


在赵孟頫家中,黄公望结识了不少艺坛巨匠,比如高克恭。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也与黄公望相识。王蒙从不关心社会,常年隐居黄鹤山,过着“卧青山,望白云”的悠闲生活,元末出来过一阵子,又隐回去了,最后在明初因受胡惟庸案牵连死在狱中。他的画常有密集的牛毛皴和繁密高叠的山石,石与石之间不留空隙,有人评价他的画更像是由元入明的启蒙画作。

《葛稚川移居图》,元,王蒙,纵139.5厘米,横58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


1329年,61岁的黄公望加入全真教,号“大痴”。后来和他成为道友的还有倪瓒,也是元四家之一,比黄公望小32岁,富贵人家出身,没有什么纨绔子弟的毛病,除了一样,十分的洁癖。他的厕所是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鹅毛。上厕所时,鹅毛呼啦飞起盖住了粪便,这样倪瓒就闻不到臭味,大写的服气。


有一次,几乎不近女色的倪瓒忽然看中一位叫赵买儿的歌姬,决定带回家,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让妹子洗澡,嗯,没毛病。姑娘洗好上床等着他,倪瓒开始从头摸到脚,一边摸一边闻一边皱眉头,总是觉得姑娘哪里不干净。倪瓒对她说:你再去洗洗。洗完回来,再摸再闻再皱眉头,不行,还得洗。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倪瓒终于松口说,你可以不洗了。抬头一看,天都亮了,妹子直接拿着银子回家了。此后,赵买儿逢人便提倪瓒的怪癖,一说就笑得直不起腰。


48岁时,倪瓒开始信仰道教,性格更加孤僻,思想更加超脱,画的画也多苍凉古朴、静穆萧疏。

《容膝斋图》,元,倪瓒,纵74.7厘米,横35.5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后来,倪瓒因为在湖边熏香,被征税官抓进监狱。狱卒给他送饭,他让狱卒把饭碗举高高,举到眉毛那么高。狱卒心想:我犯得着和你举案齐眉么?问了旁人才知道,倪瓒是怕他的唾沫喷到饭里。这下可惹怒了狱卒,所谓能动手就掰吵吵,他干脆将倪瓒拴在牢房厕所的马桶边。你不是喜欢熏香么,老子给你熏熏臭,没准把你洁癖的毛病都治好了。要不是后来一堆人为他求情,倪瓒估计早就在马桶边崩溃至死了。这段经历给倪瓒造成了强烈的心理阴影,不久以后,他因脾疾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去世,享年74岁。


同前两位相比,放弃了功名以后的黄公望生活平淡,有时为了一副画面,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一坐就是一天,下了雨也不知觉,被世人称为“大痴本色”。78岁时,黄公望为倪瓒《春林远岫小幅》作题时,感叹自己老眼昏花,手不应心。第二年,他应好友无用师的邀请,开始绘《富春山居图》,一画就是六七年,画完没几年便逝世,享年86岁。


有人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时,笔法游戏如草篆。想来,时代视我如游戏,我又何必太认真?江南子弟在科考的年纪,国家取消科举;在重开科举时,又身陷牢狱;出狱时年届半百,一事无成,后人眼中飘逸的云游生活,何尝不是命运在游戏他一番后给的安慰?


对比前半生被时代紧紧包裹的无力感,晚年的黄公望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与感悟融汇在心爱的画作之中,让这世上多了一件伟大的作品——《富春山居图》。

《富春山居图》黄氏自跋,交代了创作缘起


这是《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的题跋,记录了画卷的创作缘起。至正七年(1347),黄公望的师弟无用师跟随他住在富春,并向他索画。79岁的黄公望应了这份请求,作下以富春江为题材的《富春山居图》。但是,黄公望作画本身就是随缘的节奏,画了三四年也没画完。至正十年(1350),黄公望带着未完成的画作去了松江夏氏知止堂。师弟无用担心这画别被谁巧取豪夺了,要求黄公望先在画上写个声明,证明无用才是这《富春山居图》的主人。


声明写完后,黄公望继续胸有沟壑却不紧不慢,“五日画一山,十日画一水”,只在“兴之所至”的良好状态下动笔。如此又过了三四年,画作究竟何时完成,至今没有定论。

《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元,黄公望,纵33厘米,横636.9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完整的纸本水墨画《富春山居图》,纵33厘米,横约700厘米,表现的是富春江一带连绵不断的山川秋景。展开画卷时,人们会看到:丘陵起伏,峰回路转,江流沃土,沙汀平畴,云烟掩映村舍,水波出没渔舟,近树苍苍,亭台小桥……清代画家邹之麟称此作为“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


浏览《富春山居图》的观感如同电影镜头在推移平拉,画面的视点在同一水平线上,数十个山峰、几百棵树木,既保持着构造上的联系,又不像屏风般排列,达到了“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的写实高度。

《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元,黄公望,纵31.8厘米,横51.4厘米,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在笔墨技法上,画作以长披麻皴为主,并以书法用笔入画,如此勾勒疏松出的墨线,浓淡粗细相照应,偶尔会有重叠交叉,后人将这种技法称为“勾写”,而不是“勾皴”。


在色彩渲染上,黄公望用淡赭色来表达秋意,若明若暗地笼罩于画中的景物之上,在秋季水气之上形成明媚色调,生动自然。曾有无数后人去富春江一带寻找黄公望笔下的实景,甚至拍下照片回来作比对,一边看一边感叹,黄公望画出来的富春江秋初风貌要比照片更有意境。


2011年,藏于浙江博物馆的《剩山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无用师卷》合体展出,这时距离黄公望自己落款已经过去600年。元代以来的书画家、收藏家、鉴赏家乃至帝王贵胄无不对它推崇备至。虽然画卷一直以重金流传,但在辗转过程中,还是因收藏家的痴爱而遭焚烧,又引发了乾隆朝耐人寻味的“富春疑案”。这些故事,如果有机会,下次再讲。


只能说,只有真正的绝世好画,才会拥有这么多佳话。相比于西方绘画的色彩明艳,中国绘画更追求意境,我们常感觉很难看懂一幅画,其实是因为不懂作画的那个人,毕竟感情总不会凭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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