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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印象

 瑞德阁楼 2017-07-27

 

 

先生名文,又名文和,字石斋。南京人。讲课时一口似清似浊的南京话令人发懵,但听顺了反而能揣摩出其中的韵味而咀嚼不已。他讲唐诗《蜀道难》,一声“噫吁唏危乎高哉”,裂帛穿云,激越、高亢、寥廓、悠长……如巫山突起,凛然崔巍;暴雨骤降,痛快淋漓。我们同学都学会了,几十年后还能吼出这一句南京腔来。

高先生讲课十分投入,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他一上讲堂,就像演员进入了角色,先是调动学生情绪,烘托学术气氛,然后指斥时政,臧否人物,滔滔不绝,旁若无人。一堂《将进酒》上来,我们仿佛进出了唐人的街肆,人人都成了李白,而五花马、千金裘……统统换了酒喝。

1957年,中国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政府虽然没有下令隔离,可谁得了这种病,人们就和他绝交,以保障自己的安全。这就是“右”字病。中文系任访秋划了右派,从领导、同事到学生就没有人敢再理他,好象和他说上一句话,麻风病毒就会随着声波传来。但是,高先生却不怕传染,他不仅和任先生照常往来,而且还故意作出更加亲密的样子。中文系学生列队出城参观,教师也随之前往。高先生跟定任先生,肩并肩一路走着。他俩都是178的高个儿,比翼双飞在大队学生面前就格外刺眼。高先生旁若无人,侃侃而谈,左顾右盼,笑声不绝于耳,给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白凤的下场就更惨了。任先生是撤职降薪,钱少一点,日子还能过去。李白凤则是开除回街道闲居,一家划了三个右派,只剩下妻子一人保留着一月25元工资。李白凤在家无以为生,高先生就找他刻章子,刻一个章子奉送几十元,以解李白凤柴米之急。人们常见的高先生一枚闲章“家在燕子矶下”,就是李白凤的铁笔。

1958年以后,又开展拔白旗运动,大出教授自由教学洋相,演活报剧,表演高先生讲课,“关关雎鸠。雎鸠就是野鸭子,野鸭子和家鸭子不同,家鸭子比野鸭子好吃……”接着讲到北京的烤鸭、南京的板鸭……一只烤鸭还没有吃完,丁零零一堂下课。表演高先生的演员话题一转:“北京的烤鸭先吃到这里,下一堂课我们接着吃南京的板鸭!”听众哄堂大笑,台下的高先生也被逗得前仰后合。

但是,高先生什么时候讲过这样的课?却没有一个学生能说出来。想象力,大批判年代的想象力,漫无边际地发挥了出来!

接着,是一个演员光着膀子上场,他臂上还贴着一张膏药,在进场口被人拦住了。

“你不是大相国寺那个卖狗皮膏药的吗?你来我们开封师院干什么?”

“我听说你们这里的高文狗皮膏药卖得好,把我们的市场都够‘撑’了,今天来找他,叫他教我们怎么卖狗皮膏药!”

高文的狗皮膏药从此出了名。

玩笑只能是玩笑。多年以来,知识分子都学会了不把玩笑当真看。所以58年以后,不管政治运动怎么折腾人,知识分子也从来不把它放在心上。

其后,又开展了教授、讲师、助教、学生之间的讲课擂台赛。

反右派以后,大学里流传着一种最为革命、最为新奇的理念。就是:教授最保守,思想陈旧,条条框框又多;他们的教学都是填鸭式的,群众不能接受;要不就是自由主义,低级趣味。讲师思想没有负担,最易接受新生事物……助教无畏无惧,本身就是新生力量;学生更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有比较才会有鉴别。于是教授、讲师、助教、学生各派一名代表,指定一篇统一的教材,在同一个教室里向相同的人讲授。然后由各方代表评定出各自讲授的优劣。参加打分的观众都是受命评委,所以每次评判的结果都基本一致:教授讲的都是错误的、陈腐的观点,教学方法呆板生硬,不受群众欢迎。讲师的观点基本正确,但方法欠灵活,学生不易接受。助教的观点明确新颖,教学方法灵活,群众乐于接受。学生讲的都是最革命的观点,深入浅出,生动活泼,最受学生欢迎。这就像今天足球场上的黑哨,你没开球他就定罢了输赢,而且比分悬殊,有高有低。今天的观众见了黑哨可以喝倒彩,那时的观众都只能鼓掌通过不敢有其它。群众还有敲锣打鼓高呼毛主席万岁,教授当然要低头服输,向党表示重新学习的决心。这一次,教授的代表选中了高先生,讲师的代表选的是青年教师王宽行。统一用的教材是薛道衡的《昔昔盐》。

明知道被批判的命运躲不过去,高先生干脆就来个不躲。认真备课,充分占有材料,挟着一摞厚厚的讲稿走上课堂,条分缕析,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眉飞色舞。那时候上级提倡厚今薄古,严禁炫耀古人。高先生偏偏大谈古典文学的深奥,今人绝对难于企及。他讲《昔昔盐》,一句“空梁落燕泥”,反复咀嚼,啧啧称善,从意境说到神韵,从铺张到蕴涵。这等于是顶风而上,肆无忌惮,引火烧身地宣讲古人之美,与当下的政治大唱反调。高先生明知上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堂课终于讲完了,高先生累得满头大汗。他坐下来静听评委打分,接受那没完没了的批判,无怨无悔,不避不躲。当最后宣布这堂课为59分时,群众热烈欢呼,高先生如愿以尝。

事后我们方才憬悟,那天高先生为什么挺身而出,像诸葛亮草船借箭的草靶子一样把射来的箭都拦到自己身上。他是为了保护青年教师,替他们挡箭?还是在保卫中国文化的最后一块阵地,不使它在我们这代青年学生心中丢失?谁也不知道。那天的讲评集中火力批判他,王宽行先生则显得极不重要。然而,我们这些学生却从心底记住了《昔昔盐》,记住了那一句“空梁落燕泥”。

高先生对革命的大批判从不放在心上,然而1959年的“抛纲”却使高先生痛不欲生。

所谓“抛纲”,就是当时的开封师范学院党委根据上面的指示精神,制定出《开封师范学院发展纲要》,这一天把它公布(抛)出来。党委号召,这是学院开天辟地以来一件大喜事,全院师生都要投入庆祝,鞭炮锣鼓,化装游行。从领导、教师到学生,上上下下,无一例外。

化装,这对我们青年学生来说,涂脂抹粉,穿红挂绿,都不是什么丢人事。到了那天,我们一个个把脸涂成花狗屁股,走到校园内就算游行了。还有人独出心裁,把花裤衩顶在头上;有人把枕头塞到裤腰里,装成大屁股扭起来。军号齐鸣,唢呐喧天,工友们把庄严、肃穆的大鼓也搬了出来。外人不知道师院校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好象是在娶媳妇,嫁闺女,而人人又都成了新娘子。

上午八点钟开会,人们纷纷向大礼堂赶来。走在前面的是党委书记韩倩之。他衣者朴素,落落大方,胸前挂一朵红绸,随时准备着扭秧歌用。所谓化装,书记是点到为止。

但广大群众就不同了。中文系教师在李嘉言主任率领下,来到大礼堂西边门上等开会。你看李主任,他头上扎着红头绳小辫,两颊涂着两块血色红斑,不男不女,不僧不道地坐在那里,等着开会。他是党员,必须带头响应党委的号召,对于自己被打扮成的丑态怪样,他不羞不臊,无愠无怒,表情自然,若无其事。

再看高先生,他和李主任一样被打扮得不伦不类,满脸愧怍,斯文丧尽,无地自容,坐在大礼堂西边门外的栏杆上,不敢抬头看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天,是我记忆中开封师范学院丑化知识分子的一天。教授粉墨登场,学者成了倡优。师院位于开封市的明伦街,这一天,明伦堂成了梨园行,师范学院变成了戏曲学校。

大会上,党委宣布这一天为开封师范学院的校庆日。到了第二年的此时此刻,校庆三周年,学校放假三天。晚上放电影《穆桂英挂帅》。事后却受到省委批评:“全国都在政治挂帅。你们可好,让穆桂英挂帅……”,从此以后,再没有纪念过这个校庆,而中国自始自终也没有拍出一部叫做《政治挂帅》的电影。

此后,我在校园里,再也没有碰到过高先生,因为他不再教我们课了!



 

讲授古代经史典籍,弘扬华夏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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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授古代经史典籍,弘扬华夏传统文化

编者按:郑慧生先生是河南大学历史系教授。我在河南大学读本科时,与郑先生相识。后来,郑先生看到我写的纪念高文先生的文章,说很有感触,随手写了段怀念高文先生的文字,发给我保存。今发此文,以纪念郑慧生先生八十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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