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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年轻时写闺情诗,他一生都活在人们的偏见中

 方竹云天图书馆 2017-07-28


崔颢:憋屈在盛唐的偏见里

萧树

盛唐以开放、包容、博大的精神,一直广受追捧和赞誉,但有这么一位诗人,却在这个璀璨的时代憋屈了一生。以至死后一千多年来,仍然直不起腰来! 

这个诗人就是著名的崔颢。

史料上关于崔颢的记载不多,除了一首被很多人评为唐诗七律第一的《黄鹤楼》,最多的评价便是“有文无行”四个字。更细一步的说法是,崔颢早期诗多写闺情,流于浮艳,“娶妻唯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

记载虽不多,但“有文无行”四个字,字字千钧,全压在崔颢身上。

崔颢究竟怎么娶老婆,现在查无实据,但说崔颢早期诗“多写闺情,流于浮艳”,倒是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

第一个“妖魔化”崔颢的,当是北海太守李邕。喜欢书法的人都会知道李邕这个人,这人除了书法好,文章也是一级棒,据说为人也周正,用绣花针都挑不出毛病。道德文章全都红彤彤的,在当时盖住了半边天。

就是这么一个大人物,他听说有个叫崔颢的后生诗文很好,并召他来见,年轻的崔颢上进心当时正如奔腾的江水,见有这等好事,立马兴冲冲赶去,执礼甚恭,奉上诗文,敬请前辈高人指点。

谁知李邕抽了首《王家少妇》,只看到开头“十五嫁王昌”便来了气,把诗文一掷,说声“小儿无礼”,拂袖离席而去。

年纪轻轻的崔颢从未经过此种尴尬,一时张皇无措。

但这事儿从李邕嘴巴传出来,一路上再不断地添油加醋,众口铄金,崔颢诗文浮艳、为人上风流成性、薄情寡义的结论,就铁板上钉钉子,再也没得改了!

让李邕勃然大怒的《王家少妇》,是这样一首诗——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将这首诗横过来竖过去,怎么也看不出它的主题思想哪里就不健康了,怎么就把正人君子李邕给惹毛成这样呢?

它不过是写了一个纵情享受自己青春年华的女子,就像一个不断跳动的音符,浑身洋溢着快乐的泡泡,欢乐得连化妆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生活,本来就是对人生的大热爱,有什么不对?而崔颢不过是满心欢喜地为这个王家少妇画了张素描,哪来的浮艳?

但李邕说是“浮艳”,就没人说不是了!

再看崔颢同一时期写女性和闺房的诗。

可怜青铜镜,挂在白玉堂。

玉堂有美女,娇弄明月光。

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

妆罢含情坐,春风桃李香。

                          ——《杂诗》

写得真好!一个细心妆点自己的美女,她的美连春风和室外的桃李都能熏染!把“三

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样的扭捏之作,直甩七条大街!《新嫁娘》中的女子根本不是女子,只是一个借托,一个在官场上投石问路的敲门砖,哪有崔颢笔下的女子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崔颢笔下,还有这样的女子——

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桥头。玉户临驰道,朱门近御沟。

使君何假问,夫婿大长秋。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

春生百子殿,花发五城楼。出入千门里,年年乐未休。

——《相逢行》

“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明眼人一看便知写的是杨玉环,直接讽刺她一人得宠,全家富贵,写得又如此精彩,不仅不浮艳,还有满满的胆识和才华!而且一首不够,再来一首——

长安甲第高入云,谁家居住霍将军。

日晚朝回拥宾从, 路傍揖拜何纷纷。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

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富贵自有时。

一朝天子赐颜色, 世上悠悠应始知。

                             ——《长安道》

这首诗不仅丝毫不见崔颢的轻浮,反倒让人看到崔颢的正直和血性,与面对权贵“路傍揖拜何纷纷”的俗人不同,他一眼看穿“炙手手可热”及“贫贱即可欺”的世态背后潜藏的无常之变,对平空富贵的杨国忠之流完全不掩鄙夷之情!

从目前能够搜集到的崔颢早期诗看,说这些诗作“浮艳”的结论完全不成立。

而且正好相反,早年的崔颢就是一个极富才华又深具情怀的诗人,他的诗作一反张九龄他们香草美人式的比兴,毫不隐讳地赞美女性的青春和活力,在盛唐诗歌中风格独具,很有特色。

崔颢十八岁就中了进士,闻一多觉得他中进士的年龄实在太小,又经过一番考据,将他的出生年份前移两年,变成二十岁中进士,即使这样,仍不能掩盖崔颢少负大才的事实。

但年少成名、早早高中并未带给他光鲜的人生,相反,由于为不好的名声所累,盛唐的文坛和官场都没有给他应有的位置,获中进士后他未能当上京官,而是早早地离开长安,浪迹江湖,在外游历长达二十年。

这二十年的时间,他漫游全国,足迹自淮楚而至武昌,而至河东,乃至东北。

这二十年的岁月,他究竟是做外官,还是跟随外放的官员充任幕僚,已无可考。但这二十年却是他人生和创作发生翻天覆地巨变的关键时期。

这个时期,他也写女人——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长干行.君家何处住》

诗中已无半点欢乐喜悦,全是浪迹天涯身无所寄的孤寂和凄苦。这当是崔颢自身境况的生动写照。

行旅途中,不可无诗。崔颢信手写下的山水诗,不仅灵趣生动,自己的心境情怀,与山水如水乳交融,没有丝毫浮艳之态——

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路西连汉畤平。

借问路傍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行经华阴》

这样的好诗,是不是百读不厌?

这时的崔颢,诗风迥然大变,从一个耽于青春礼赞的情怀少年,悠忽成为风骨凛然的粗励汉子,这在他一系列雄浑奔放的边塞诗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

还家行且猎,弓矢速如飞。

地迥鹰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间悬两绶,转眄生光辉。

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

            ——《古游侠呈军中诸将》

如此激昂豪放的诗作,是浮艳油滑、薄情寡义的轻薄少年可以写出的吗?在开放的唐诗,文人墨客裘马轻狂、浪迹无形的事从来没有少过,都不会受到指责和排斥。

唯独崔颢,也许是青春炽烈时写过一些闺中诗,也许还做过一些荒唐事,但他用二十年时间洗心革面,再世为人时,依然不容于文坛和官场,一个以开放、博大著称于世的盛唐,竟有如此偏见,让人百思不解。

而在盛唐一大群头戴桂冠的诗人群中,侪身其中的崔颢头顶荆冠,流血披面,这是多么不公,又是多么残忍啊!

更加讽刺的是,盛唐诗坛在肆意贬低崔颢的同时,却给他的一首诗以无上的荣耀,这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一说《黄鹤楼》,人人赞不绝口。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影响广泛的《唐诗三百首》,也把《黄鹤楼》放在七言律诗的首篇。

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众口铄金!

不错,此诗境界开阔、苍莽之气,扑面奔腾而来,毫无阻滞。如此宏大的气魄,语言却质朴如口语,殊为难得。

但真要挑毛病,也能挑出个一二三四来。

首先,开篇前后两句皆出现“黄鹤”二字,这在格律上是犯忌讳的。第三句全是仄声,显然不对!第四句最后三字“空悠悠”都是平声,也不对。当然更谈不上对仗了!只因为整首诗“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实在太好,所以这么明显的毛病,大家才会视而不见。

据说崔颢诗成不久,李白也来游黄鹤楼,登临之余诗情满满,正要提笔写下,忽然看到壁上崔颢的大作,大惊之下,竟然搁笔不写,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此事流传甚广,是否真实已不可考证,但李白后来写的《登金陵凤凰台》,的确是模仿崔颢的《黄鹤楼》——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此诗也非常有名,但因为是模仿之作,从来没有人敢说比崔颢的原作《黄鹤楼》更好!

但我却认为《登金陵凤凰台》格律上合辙合韵,尤其是结尾“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对比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个是乡愁,关心的是自己浪迹天涯备尝艰辛的遭际,一个是报国无门、进退茫然的家国情怀,从这点上说,可说高下立判!

崔颢浪迹江湖二十年后,心里涌动着一万个不甘心、不服输,还是咬紧牙关,回长安再放手一搏。但回到长安的崔颢日子并不好过。

他曾官至太仆寺丞,天宝中为司勋员外郎,宦海沉浮,终生不得志,卒于公元754年,年仅5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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