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一粒沙子睁开了眼睛——访第16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家鲍尔吉·原野

 老鄧子 2017-07-31

鲍尔吉原野

问:上世纪90年代初,您已是新散文的代表作家之一,同道有苇岸、钟鸣、胡晓梦、元元等人,现在只有您还在写。你们的作品当年被称为“新生代散文”,在枯寂已久的散文界爆发出强烈的亮色。20多年过去了,您怎么看待新散文和旧散文?散文现在新了吗?

鲍尔吉·原野:90年代出现的“新生代散文”是对40多年来散文旧文体的决然反叛抛弃。简单说,是不按照杨朔、刘白羽的样子写散文了,开始书写个人心灵、写阅读书、写大地天空,忠实于个人内心而不寄生于政策政权或陈词滥调,此谓新,20多年前尤见其新。而中国散文经过20多年的洗礼,到现在是新了还是旧着?这是个好问题。在中国,许多凌利的新东西会被旧势力沉着安详地缠绕起来勒死吃掉,像蛇吃兔子一样。蛇宣称它就是一只新兔子。“旧势力”即传统,三千年传统与七十年传统业已水乳交融。现在的散文是新还是旧?可能大部分作品仍然是旧的。中国的政经改革历30年仍然吁求更彻底的改革,散文怎么会一枝独新呢?虚假的、宏大的、空洞的写作仍然是中国人写作的最爱,这是传统。中学和大学里仍然在研习不是杨朔写的杨逆式文章,这也是传统。中国当今散文“旧”的特征是:缺少文学而非题材的原创,缺少个体的真诚,过不了语言的关。以所谓家国情怀的戏剧效果伪装真诚,以抄旧书依傍古人伪装博识,以李敖式的无赖文字伪装风格。事实上,中国读者不需要真正的新散文也鉴别不了散文新在哪里。与文学无关的旧散文将长久存在下去,读者没有其它需求。

问:您能举出创造新散文的作家吗?

鲍尔吉·原野:蒙田、爱默生是随笔家,也是新散文的缔造者。沈从文、孙犁、王鼎钧、张晓风、陈之蕃都开辟了散文的新路。

问:您和腾格尔、朝戈一起成了草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您怎么看待这一个说法?草原文化或蒙古文化是您创作的母题吗?它与其它文化的区别在哪里?

鲍尔吉·原野:我小的时候,草原文化的标志性人物是毛依罕、琶杰、宝音德力格尔和哈扎布,他们都是说唱与歌唱艺术家。音乐艺术是民族文化的花朵,开在最高处。而文化的根系是文学,否则它永远肤浅。你看到俄罗斯文学有多么厚重,就知道这个民族有多厚重。它的绘画与音乐同样博大厚重,而不仅仅是演唱。

如果我的民族选中我作为它的发声人之一,对我无疑是莫大的幸运。然而从作品说,我仍然不足胜任,我还没有勇气写出它的悲剧性格与复杂性,比如民族的劣根性。

问:你是说蒙古民族的劣根性吗?

鲍尔吉·原野:是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劣根性,经历过帝国辉煌的民族尤其如此。蒙古人曾给满清朝廷当过200多年奴才。奴才心理让它不自信,又沉缅于祖先的光荣中,在现代化面前无所适从。

问:但我看到你在作品里对蒙古民族和草原的讴歌一往情深,可以看到最深的真诚。

鲍尔吉·原野:我对自己民族的爱没长在文字里面长在骨头里,不需要谁来教育或提醒。蒙古民族和草原是我的湖水,我只是其中的一根芦苇或小鸟。湖水不是我的创作母题,而是我心灵的寄居地。蒙古文化和其它文化的异同是庞大的学术课题,我说不上来。民族的血缘带给我单纯,悲悯和亲近自然,这就够幸运。

问:您的自然文学写作成绩斐然,在描写大自然的作品里,您打开了全部身心,生命在文字里律动,大自然对您意味着什么?

鲍尔吉·原野:我写大自然的时候,如同一粒沙子睁开了眼睛。这粒沙子原本无身无意,被砌成墙里或丢在河滩是它的运命。沙子睁开眼睛后同时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之小,二是大自然之大,这种境遇如您刚才说到的幸运。许多念头如歌声一般从我身体里排队走出去,走向河流、云彩、星辰、草叶、树木、鸟儿和昆虫。而我的语言也能够服从我的愿望变得干净、好奇、湿润、节制、朴素和准确。沙子没想到它睁开眼睛就看到看不完的博大、深邃,细微和无穷尽的变化。大自然对我意味着导师,让我学到超越书本知识的领悟力。作为一个作家把这些领悟写下来,心里感到很幸福。

问:您在作品中呈现的想象力非常丰富,语言十分考究,幽默、诗意、生动、优美。有人说您以一位蒙古族人的身份使汉语大放光芒,是这样吗?

鲍尔吉·原野:想象力对律师和法官有很大的害处,但对作家应该是看家本领,就像足球运动员的双脚。我们阅读世界经典童话和诗篇时,除了想象力,它们一无所有。想象力是这些美好作品的一切。写大自然如果没有想象力,就无法得到完整的美,读竺可祯的物候日志就可以了。

想象力与语言之间有内在联系,它的丰富和细微需要通过语言转达。写大自然对语言很苛求,它比写人间吵架更费力。大自然当中没有离婚、暗算和谩骂,也没哪一棵树歌颂另一棵树。大自然是优美的语言最值得到达的地方。

中国的白话文写作不过百年时光,真正丰富优美的文学语言,还在孕育中、校正中,要等待假话、套话和公共语言的潮水退潮之后才显现出来,它有赖于优秀作家的共同创造。

问:在文学史上,写自然文学的优秀作家并不多,俄苏有屠格涅夫、帕乌斯托夫斯基、普列什文。美国有梭罗、利奥波德。自然文学与一个国家的文学的关系是怎样的?您如何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当中的自然文学篇章?

鲍尔吉·原野:您上面提到的自然文学作家当中包括了生态学家,如利奥波德。事实上,有许多文学大师在他们的小说中曾经酣畅优美地刻画过大自然,如托尔斯泰、海明威、康拉德、辛格等等。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集《与风景对话》也是优秀的自然文学佳作。我觉得一个民族出现优秀的描写大自然的文学家,代表着这个民族精神领域在美与善方面所达到的成熟度,他们至少代表着这个民族向大自然感恩。相反,一个破落的、卑下的,只认得金钱的民族出不来屠格涅夫、普列什文那样的作家。

中国古典文学中涉及自然的作品被称作山水诗文。古代文人习惯用山水作铺垫,装点自己的不满或寂寞。这些诗文的主角是人而非大自然。这与当今的自然文学不是一个概念。

问:读您的作品,觉得您一直在寻找,笔触穿过花朵、云彩、星辰和路边的树木,您到底想找到什么?

鲍尔吉·原野:我希望在大自然当中找到人的心灵。我想把大自然当作海浪般颠簸的镜子,从转瞬即逝的映像中拼接人类内心世界的仁慈、单纯、依存、微笑与好奇心。大自然不需要我或任何人记录它,但我需要从大自然中找到汹涌的宁静。毕加索说:“艺术不是真理,是谎言。通过谎言可以认识真理。“

问:您方便透露一下您喜欢的作家吗?

答:年轻的时候喜欢过无数作家又无情地把他们遗忘了。这些年在我脑海里闪光的作家有庄周、杜甫、苏轼、契诃夫、惠特曼、希梅内斯、艾·巴·辛格、马尔克斯和赛费尔特等人,他们构成了我个人的世界文学史。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