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涛当年饰演的花蕊夫人令人难忘,图片来自网络。 在被贬黄州的岁月里,四十七岁的苏轼忽于一日想起四十年前的一个故人。那是一个朱姓老尼,九十岁了,见过前朝人物,便向小苏轼讲起了年轻时在蜀国宫中的见闻。说有一年夏天大热,蜀主孟昶与他的宠妃花蕊夫人于一晚在摩诃池上纳凉,填了一首词。老尼能够背诵,虽年事已高却不曾忘记,并当着小苏轼的面背诵了一遍。也许是老尼的讲述特别传神,让小苏轼不禁对蜀国风流心生遐想;也许因他天生对文辞感触敏锐,老尼口中背诵的篇章华美绮丽,触动了他幼小的心。四十年后,遭遇人生剧变的苏轼仍旧记得童年时的这段相遇,记得老尼口中讲述的那个故事,或许还清晰地记得老尼讲述时那传神的描述和描述中带着羡慕与追惜的神情。只是,老尼背诵的那首词却偏偏只记得前两句,令苏轼深以为憾。所幸,他自己已是词坛高手,长调小令皆信手拈来。生活的痛苦与人生的黯淡激发了苏轼的诗情与遐想,因提笔填词《洞仙歌令》一阙,以慰愁怀: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在这首清丽婉转的词作中,苏轼借助文字完成了一场穿越。他乘笔踏破时空的界限,飞向遥远的历史光阴中去,回到久别的故乡,回到久矣湮灭的宫舍。那正是老尼口中说起的湿热的夜晚,摩诃池上华丽的殿宇里灯火已暗,一阵风来,吹开雾霞般的帘幕,月光照进寝殿深处,佳人未眠,钗横鬓乱。那窥人的月光就是苏轼的双眼吧?他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并未尽数讲出,只用白描轻轻点染。暑热难耐,寝殿中人携手起身到殿外乘凉。时已三更,殿外寂静无声,仰头见星宇漫天,乘凉人轻声私语,期盼着西风尽快驱走炎热,却未曾想到,一年秋来,一年老去。 苏轼停笔至此,回到现实中来,心却似乎留在了深夜里的摩诃池上。故乡的人情风物,乘凉人的锦丽生活是他亲切熟知的,如今却不堪回首。风流不羁的少年时光里,他自己亦如“屈指西风几时来”的蜀国故人,只盼流光飞转,却不知“流年暗中偷换”后所要承受的痛苦。 那“起来携素手”的正是蜀主孟昶,“冰肌玉骨”的佳人便是花蕊夫人。关于孟昶,可以在《旧五代史》(《梁唐晋汉周书》)和《新五代史》(《五代史记》)中寻到身影,而花蕊夫人则于史书中不见踪迹,只能从后世的笔谈中得一点消息。 北宋文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曾记录下关于花蕊夫人的一些故事,说她是“蜀之青城人”,“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陈师道并未提到她的名字,但说她姓费。关于姓氏,南宋的吴曾提出异议,认为花蕊夫人姓徐,其父为徐匡璋,陈师道的记载有误。虽然记载不同,但两人对花蕊夫人的评价却较为一致:其一,她美;其二,她有才,即能诗。陈师道说她“效王建作宫词百首”,而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的《乐府》项中记《花蕊夫人词》一篇,其中谈到了她在蜀国灭亡被俘后,押解北上的路上写下的一首词,其文如下: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文辞不算上佳,但却颇耐人寻味。 上阙语意明确,被俘北上,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妇沦为阶下囚,命运难料,忧心如焚。词意与她的身份和遭遇皆契合,是意料中之语。行文至下阙,“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一句当为写实,《新五代史·后蜀世家》载孟昶“又为方士房中之术,多采良家子以充后宫”,可见孟昶酷好美色,而吴曾说花蕊夫人“拜贵妃……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可见花蕊夫人是孟昶生前最爱之人,故她说自己“最婵娟”并非虚夸。依照常理,美人沦为阶下囚当为命运忧虑甚至恐慌,“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恰是她内心的忧虑,这一去见到宋朝皇帝,也许自己与孟昶的夫妻之缘便到尽头,从此换做宋皇枕边人了。 花蕊夫人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根据吴曾的说法,“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也就是说,宋太祖早就听闻其大名,此次伐蜀前作了特别交代,要把花蕊夫人保护好并派专人专道护送至京师。这样的安排下来,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欲亲自检校,若与传闻无差,便自行留用了。作为胜利者的宋太祖,当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作为囚徒的花蕊夫人,心里则必然是恐惧哀戚的。这一路上她与孟昶分开,到了汴梁,丈夫生死难料,也许这便是永别。想起曾经与孟昶相伴的日日夜夜,面对宋皇可能施加给她的“宠爱”,她想反抗而无力反抗,只有一个“恐”字可以说。 花蕊夫人在蜀宫的生活究竟如何,史书中没有记载,只能将《新五代史·后蜀世家》和从陈师道所说的“宫词百首”相对照以猜测还原。关于花蕊夫人的宫词,明代学者陈继儒在他的《花蕊夫人宫词序》中说:“李希颜奉诏料理蜀民、秦民、楚民三家所献书,得一敝纸,出花蕊手书《宫词》。郭祥口诵数篇于王荆公,故王禹玉辈争相传写,行于人间。”这些宫词后被收录于《全唐诗》中,但其中有四十一首有说为北宋王珪所作,存在争议。尽管如此,略掉有争议的部分,仍旧有几十首可作为花蕊夫人早年生活的参考资料。 宫词作为一种诗歌题材,并非花蕊夫人的独创,在唐代就已经盛行。但唐代宫词多为文人拟作,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真正居住生活在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情思与生活都没有文人宫词里所描摹的那般瑰丽。而有趣的是,她们的作品一般都不算入宫词一类。花蕊夫人是唯一一个以宫人身份写宫词的人,陈继儒说这些诗“清而绮,香而艳”,评价较为准确。从文辞上看,诗篇的确华丽,但从内容上说,其所描绘的生活却是写实的,好似宫廷内的录影机,花蕊夫人借它拍下蜀宫内的楼台亭阁,石山流水,人物生活,休闲娱乐,这一切在她的宫词里栩栩如生,虽已历经千年,仍鲜活如初。 这种写作手法也是花蕊夫人学习来的,便是陈师道所说的“效王建作宫词”。王建是晚唐诗人,曾作有宫词百首,然而他所获得的资料都是来自太监王守澄,这一点来看便不及花蕊夫人作为当事人来得直接。都说花蕊夫人奢靡风流,连大文豪苏轼都不禁心生遐思,她从前的生活究竟如何,不如去她笔下寻个究竟。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 又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 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从以上两首诗中可以想见蜀国旧宫的华丽。《花蕊夫人宫词序》载:“蜀僻在西裔,其俗富而喜遨,城上环植芙蓉几四十里,号曰锦城。夹江两岸,亭榭与名花相错。”花蕊夫人在宫词的开篇里便描绘了锦城内外的绮丽美景,宛如为读者打开一幅画卷,使人身临其境。而苏轼穿越时空窥见花蕊夫人的那个摩诃池上的“水殿”,也许就是这个名叫重光殿的地方: 殿名新立号重光,岛上亭台尽改张。 但是一人行幸处,黄金阁子锁牙床。 说罢亭台楼阁再看起居生活: 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 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 又 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 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 ![]() 图片来自网络 国主吃的美食自然是新鲜美味,这边厢要吃鱼,那边便有人“催唤打鱼人”了。“侍宴无非列近臣”一句看得出孟昶喜欢宴饮,与会者皆是朝中近臣。《新五代史·后蜀世家》载:“昶年少不亲政事,而将相大臣皆知祥故人,知祥宽厚,多优纵之,及其事昶, 益骄蹇,多逾法度。”知祥是孟昶之父,也是后蜀的建立者,待人较为宽厚,但他的宽厚纵容了淫邪。这些大臣们骄奢淫逸,陪着国主吃喝玩乐之外更有不齿之行,“务广第宅,夺人良田,发其坟墓”,缺德事做得罄竹难书。孟昶不是不知,但他尚根基不稳,而旧臣势力庞大,不能一刀尽除。他先杀了作恶最多的李仁罕,但惧怕其甥张业谋反,便任命张业为相。没想到张业更恶,“置狱于家,务以酷法厚敛蜀人”,导致“蜀人大怨”,两年后孟昶才将其除掉。随着张业被杀,“故将旧臣殆尽”,这些老臣们都亡故之后,孟昶才真正掌握了实权,而此时他已继位十几年了。 饮食起居之外,还需些艺术的熏陶,比如: 离宫别院绕宫城,金版轻敲合凤笙。 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 又 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 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看得出,孟昶也很喜欢音乐,而花蕊夫人又恰是一位能诗善词的才女,想必在蜀宫内也依律填了不少新词。每当月夜,水殿风来,清歌飘荡,想来当别是一番清韵。翻制新曲应该也是孟昶所喜爱的,故宫人们以此为乐,十分尽心。除了音乐,孟昶最爱的还是女人。《新五代史》说他好房中术,后宫人数众多,从花蕊夫人的宫词中也可得到印证: 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宫女人数太多,官职繁复,以至于经常叫错,宫词中另有“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一句则暗示了孟昶后宫的庞大。关于孟昶后宫之女子究竟是何面貌,宫词中也有描述: 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 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 又 才人出入每参随,笔砚将行绕曲池。 能向彩笺书大字,忽防御制写新诗。 从诗中可以看出,无论是修仪还是才人,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不是容颜艳丽便可讨孟昶欢心的。花蕊夫人得宠,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虽然宫词中并未写到自己的处境,但从这两首诗中已经可以看到花蕊夫人的影子。花蕊夫人提到这些宠妃时笔端并未流露嫉恨之情,也许可以借此推测,她在孟昶心中的地位是其她人不堪比的。 史书载,“昶好打球走马”,是个酷爱娱乐的人,关于这一点,宫词中也有提及: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又 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 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 上行下效,国主喜欢,宫女们自然也争相学习,一个个娇柔的身影便出现在骏马之上,陪着国主打发时光。孟昶沉浸在脂粉堆中,宛如嗜赌成瘾的瘾君子,不能自拔: 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沿堤一面高。 称与画船牵锦缆,暖风搓出彩丝绦。 又 侍女争挥玉弹弓,金丸飞入乱花中。 一时惊起流莺散,踏落残花满地红。 《花蕊夫人宫词序》载:“昶且与内尚书教坊小妇打毯走马,斗草采莲,鱼龙竞渡,鹦鹉诵诗,而宋兵已入夔州矣。”蜀地虽好,风景虽美,终不是世外桃源。宋太祖南征北战,意在统一四方,怎会容忍孟昶在蜀地独自做神仙梦?而此时的孟昶还大梦不醒,以为他“温衣美食”所养的将士们可以守卫他的桃花源,殊不知这些人早已腐化堕落,根本无力抵抗强大的宋军。于是当宋军南下而来时,史书留给我们的是这样的画面: 蜀兵所在奔溃,将帅多被擒获。昶问计于左右,老将石頵以谓东兵远来,势不能久,宜聚兵坚守以敝之。昶叹曰:“吾与先君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虽欲坚壁,谁与吾守者邪!”乃命李昊草表以降,时乾德三年正月也。自兴师至昶降,凡六十六日。 《新五代史·后蜀世家》 被宋军铁蹄惊醒的孟昶哭也无用,后蜀四十一年基业只两个月便灰飞烟灭。画面回到花蕊夫人被专送至汴梁的路上,曾经享尽荣华、受尽宠爱的女子,此时也不得不面对恐怖的命运。当她来到宋宫,宋太祖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佳人,竟当场出了考题,要试试她的才学。于是,悲痛而幽怨的花蕊夫人写下了那首有名的《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 图片来自网络 文辞一改往日的绮丽之风,也没有妇人无力的怨诉,而是犀利谴责了蜀国上下的无能,这一次竟连丈夫孟昶都没有放过。似乎在为自己辩白,也许宋太祖见她貌美,言语间指责她有祸国之罪。面对这样的责难,女人自然委屈,但大多无力抗辩,甚至还要赔上性命,背上永世骂名。但花蕊夫人不肯服输,要为自己辩上一辩。路上的焦恐此刻似乎全然不见了,语气不卑不亢,令人敬佩。宋太祖似也被她打动,据说将她纳入后宫,十分宠幸。而那个从梦中惊醒的孟昶,来到汴梁后被封秦国公,七天后就死了。死因为何,史书避而不谈,想必与花蕊夫人多少有些关系。 可惜的是,尽管花蕊夫人得到宋太祖的宠爱,却也不得善终。《花蕊夫人宫词序》载:“太祖幸之,晋王谏不听,从猎园中,射死焉。”晋王就是后来的宋太宗,从这段记载来看,他是怕兄长被花蕊夫人迷惑而误国,这才做了清君侧的举动。然而,他自己后来却召幸南唐小周后,似乎就不怕被红颜误国了。个中缘由,后人难以说清,可供演绎爱好者们尽情遐想。而被皇权摆布的花蕊夫人,终究只是一朵娇艳的花朵,被人摘来带去,最终零落成尘。只留下一段传说,几十首诗歌,依稀芬芳如故。 注:花蕊夫人宫词另据近人考证为前蜀王衍妃徐氏所作,徐氏亦号花蕊夫人。本文从旧说。 ![]() 敬请关注下篇:李清照 | 问此生,可称人怀抱? 往期回顾:蔡文姬 | 命运无情人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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