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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惆怅 普遍的悲凉

 maoni1212a 2017-08-10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冯延巳这首词,估计很多学者都评过,今天我也想谈谈自己一直以来对它的感想。

 

先说点题外话,这首词有人认为是欧阳修写的,因为在欧阳修的集子中也有,但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是冯延巳的作品,我们也赞同这种说法,虽然就艺术分析来说,这点并不很重要。

 

词的劈头第一句是个问句,“谁道闲愁抛掷久”,非常引人入胜,惹人遐思。读者一方面会感觉新颖,毕竟以这种笔调起头的诗词不多;另一方面也会饶有兴趣地猜测,作者这样自说自话,肯定有什么隐衷。果然,接下来两句,作者给了我们解答。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免不了心中惆怅。前面说“闲情”,后面说“惆怅”,这说明“闲情”就是“惆怅”,至于它们从何而来,作者没有交代。但是几个句子凑在一起,立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读者对“闲情”或者“惆怅”背后的原因,本来也大略有所感受。春天的靡丽景致,是会惹起一个人惆怅情绪的,看见鹅黄的柳丝、碧绿的春水,沐浴着松软如棉花般的春阳,肯定会感到远超过酒足饭饱的舒畅,这种舒畅,不仅仅是因为生理得到了满足,而是心灵也觉得十分熨帖,它像乱七八糟的书架,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像读世界公认艰涩的名著时,发现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都很好懂;像疯狂爱恋上某一个人,而且很快就要得手。这就是春天的感受,却还稍嫌不够。它给我们满足时,又带给我们一点忧伤,就像和情人相逢时,碰巧正是夕阳西下,身边乱红如海。但你又担心,这不过是南柯一梦。春天很美很美,却终究会逝。这就是作者的“闲情”和“惆怅”,他不明白说出是什么惆怅,但一经点明,这种惆怅总是和春天联袂而至,读者的心中也就自然领悟了。唐圭璋《论词之作法》对这首词的起头几句评价甚高:“是从千回百折之中,喷薄而出,故包含悔恨,愤激,哀伤种种情感,读之倍觉警动。”也算中肯。


 

接下来作者写他自己怎么应付这种惆怅,他所做的是,天天在繁花从中饮酒赏春,当然也是伤春,这样的良辰美景,他实在舍不得片刻辜负,不知不觉就喝醉了。每天酩酊大醉,当然对身体不好,加上伤怀惆怅,衣带渐宽。揽镜自照,见菱花镜里,形容消瘦。但作者并不悔恨,因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控制自己。杜甫诗云:“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晋代的文人刘伶每次出去游玩,都让僮仆带上一把铁锹,叮嘱“死便埋我”,在中国的文人看来,醉死也是浪漫风雅的事,何况只是饮醉而已。花间饮醉,也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美学,《红楼梦》里写史湘云醉卧芍药花下,成为书中极其著名的风雅桥段,吸引了很多画家对之描绘。这种古典审美趣味的形成,就是靠如冯延巳这样一代代文人的作品堆积而成的。

 

下阕起首一句,开始写到春景,一般伤春的词,总是迫不及待写景,以景抒情。像本词这样,拖到现在才开始写景,是比较少见的。只见河岸边青色的杂草丛生,堤防上烟柳丝丝弄碧。这是春天的一角,我们以为作者要继续着力铺陈下去了,没想到接下来一句,作者又把笔墨岔开,再一次发问,“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又是一处奇笔,非同凡响。因为如果作者若只是铺陈景色,铺陈得再好,也司空见惯。摛藻敷华,固然需要文才,但对文人来说,仅是基本功。古代那些满腹学问的官吏,谁做不到这点?文人之间争新斗巧,主要比试的不是辞藻丰富,而是匠心独运。它和技巧不相关,和学问也视同陌路。诗有别才,这个才就体现在思维方式上。作者思维方式与众不同,他此番发问,首先是展示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他的目光原本在青芜堤柳上,原本他可能也想继续描写景色,但触景生情,不知所从来的心灵悲伤又一次紧紧攫住了他,使得他忍无可忍,再一次发出了疑问。而在读者,虽已经沉浸入他的诗歌,随着他的心情起伏,而其实目睹春景,难捺忧伤,平日潜意识中也忍不住会问自己,为什么这种情怀年年都会萌生呢?作者的发问,实际上唤起了读者内心的潜意识,从而让读者产生巨大的心灵感应,觉得非如此说,不足以表达如潮水般奔腾的伤春情绪。


 

然而,这个问题,作者无疑是回答不出的,读者其实也没有指望他回答。就诗词这种题材来说,原本也不能回答这样理性的问题。若在诗词中谈理性,无疑就不像诗词了,至少不是诗词的正统。比之其他文学体裁,诗词不但在语言上,而且在情感上,是最浓缩的一种产品,它容不得一丝杂质。所以诗人接着又以画面的描述结尾:在柔和的春风中,作者独自悒悒地站在小桥上,任凭春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此刻他头顶的天空,一弯新月如钩,悬挂在不远处漠漠的平林梢头。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夜已经很深了,路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只有作者孤独伫立,与新月做伴。此乃以画面抒情,虽是描绘画面,传达的却是一种要妙情怀。这种情怀是诗意的,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正像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作者这样独立桥头,和新月做伴。但是画面很美,最终也变成一种古典审美意象,一定和忧伤孤独相关。别的人伤春,未必会真的在新月挂林的深夜,站在小桥上吹风。但选取这种画面来描绘,则最足以表达伤春情怀,正如我们看影视剧,所有做噩梦的人惊醒时,都是翻身坐起,大口喘息一样。清代诗人黄仲则有诗云:“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也是如此。

 

这首词不但艺术表达水准极高,如我们前面所说,上下阕连用两个问句,非匠心独运的才子,不足以办到。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首词写的已经不是一般的伤春情怀,而是升华到了对人类普遍命运的关切。一般的伤春,他只会具体描摹伤春的情绪,面前的美景,他的爱情,他的失恋,他的具体细微的一切烦恼。但这首词,作者却没有一句把忧伤写到实处,他的“闲情”到底是什么?不知道。读者仿佛知道,却又似乎不知道;说不知道,却又似乎知道。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对人生的忧虑,它是闲情,是惆怅,它每年春天都来,他们却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来。最重要的是,他们阻止不了它来。它带来了忧伤,又有幸福。而这种幸福又因为无可捉摸,不可长久而让人痛苦。倘若我们了解作者的生平,就会更明白这点。作者冯延巳一生富贵,并没有遭受什么很大的打击,他的愁无法具体锁定是什么原因。但也正由于此,才使他的词境更为深广,体现出了人类整体的感情状态,因此成为千古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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