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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书谱》究竟讲了书法的什么关键问题?

 李延伦 2017-08-10


孙过庭《书谱》历来被认为是一部重要的书法艺术思想理论著作,对此研究、注释、评鉴者众多。近一段时间,60多万字的王根权著《〈书谱〉品评》(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成为研究《书谱》的热点,书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观点认为《书谱》的“书旨”即是孙过庭在其《书谱》中谓之的“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王根权解读为“达情表意”。这里的书旨,即指书法艺术的宗旨,要旨,核心。他认为“书旨”是孙过庭书法艺术思想理论的核心,《书谱》一书的所有内容都是紧紧地围绕着这一中心思想所展开的,并得出“书旨”就是解读孙过庭《书谱》的一把钥匙。

本人对这一观点不敢苟同。

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我没有在《书谱》文中看到孙过庭自己明确地讲到或提出什么“书旨”的问题。

我们来看《书谱》原文,孙过庭在《书谱》中从未用过“书旨”一词,用“旨”的地方也一共仅仅出现了三次,分别是

1、徒立其工,未敷()厥(jué

2、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趣,殊非右军。

3、缄(jiān)秘之,余无取焉。

第一个旨讲的是空费精力,未得其旨。第二个旨讲的是王羲之《笔势论》里面的旨。第三个旨讲的是缄藏秘封的旨。总之,这三个旨中的任何一个也没有与孙过庭本人的“旨”有任何关系。

既然孙过庭本人在《书谱》中尚且没有明确提出“书旨”或自己的“旨”,那么,后人硬性给孙过庭强加上其旨,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

学术研究,一个基本的方法及要求就是胡适提出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任何的大胆的假设都是允许的,也是应当提倡的。但是,随之的小心求证是更为必要和关键的所在。如果不经过严密严格,仔细详细,富有逻辑证据的求证,那么这一假设也就必将化为泡影,是经不起推敲和历史检验的。

尽管在短短的三千五百余字的《书谱》序文中孙过庭提出了许多的不同于以往的书法新观点,内容极其丰富,信息非常宏大,孙过庭除了转述和评价他人的言论之外,独抒自己的书法关键要点之处很多,其中有关于书法艺术发展的理论,书体和书家的理论,书法艺术创作的理论,书法艺术风格和批评的理论等等,几乎每一部分都有极其精辟的论述和发人深思的警句名言。其他人拿出其中任何一句或一段,认其为“书旨”似乎都不为错。比如《书谱》提出了著名的“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论点,这为书法美学理论奠定了基础。但如果将这八个字“认定”就是孙过庭《书谱》的“书旨”,显然带有自己主观的极大随意性,是很不能服众的。

那么,孙过庭在《书谱》中究竟想说明什么主要或重要的书法问题呢?也就是说书谱写作的核心思想,主要内容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千百年来无数《书谱》研究者及书法爱好者都想探讨清楚的问题。明白了孙过庭这一主要核心思想,可以说找到了打开《书谱》入门的钥匙。

我认为孙过庭《书谱》的核心内容讲的是运笔或用笔。运笔与用笔两个词意大致相同,虽各自有所侧重,但主要都是讲的如何正确使用或运用毛笔的问题。这两个用词在中国历代书法理论著述中也都是互相参杂使用的。如果非要将其二者分的一清二楚,我认为运笔更加强调书写过程中的笔法要点,而用笔则更加强调整个书写环节的要点,这包括了书写之前的执笔和使笔。

我们来看,在《书谱》中,孙过庭写到“运”的地方一共出现了7次。即

1、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2、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

3、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 shān zhí)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

4、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当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

5、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

6、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

7、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

再看,在《书谱》中孙过庭写到“用”的地方一共出现了11次。即

1、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2、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yōu)宜。

3、其来尚矣,厥用斯弘。

4、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5、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

6、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当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

7、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ān)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

8、子敬已下,莫不鼓努(nǔ)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móu),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9、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jùn)发于灵台。

10、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

11、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shù)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

“运”及“用”这两个字在《书谱》中共计出现了18次之多。

除了第三个“运”指的是工匠运用炉锤器具,铸出无穷的器物,以及第三个“用”指的是八体的使用,第十个“用”指的是五材的使用而外,其它15个“运”和“用”,明确指的都是书法书写上的运笔或用笔。其中有三处甚至将“运”、“用”结合使用或作为一词使用。

“运”和“用”成为书谱中除了“之”(共出现144次)、“不”(共出现79次)等虚词或副词以及“书”(共出现23次)、“知”(共出现20次)等通用名词或动词之外出现次数最多的专用字词。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和得出结论,孙过庭《书谱》写作的核心思想,主要内容那就是准备和想要讲清楚运笔或用笔在书法中的至关重要性。我认为这才是书谱的主要核心内容,如果非要用“书旨”这样的词语来概括其主要思想和核心内容,那么,也可以说孙过庭《书谱》的书旨就是运笔。

事实上,在《书谱》中孙过庭除了直接明确写到运笔及用笔的地方以外,间接论述书法的运笔之处还有很多。

比如——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gǎo)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nǜ)挫于毫芒。

参考译文:观察笔法变化多端,有如悬针垂露的异状,奔雷坠石般的雄奇,鸿飞兽散间的殊姿,鸾舞蛇惊时的体态,断崖颓峰状的气势,临危地、踞枯木的惊险情形,有的重得像层云崩飞,有的轻得若金蝉薄翼;笔势导来如同泉水流注,顿笔直下恰似山岳安稳;纤细的像新月升上天涯,疏落的若群星布列银河;精湛的书法好比大自然形成的神奇壮观,达到了非人工布排的妙有境界。的确称得上智慧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使心和手都和谐双畅;笔墨不作妄动,每一下笔都有它的理由。在一画之中,令笔锋起伏变化;在一点之内,使毫芒顿折回旋。

再比如——

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jiē)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参考译文:然后以严谨的风神使其凛峻,以妍美的姿致使其温润,以枯涩的笔调使其劲健,以安闲的态势使其和雅。这样,才能表达书者的情性,抒发着喜怒哀乐。察验用笔浓淡轻重的不同变化,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体会从壮年到老年书法意境的差别,一生中顷刻之间即可表露出来。唉!没有步入书法大门,哪里能够深解其中的奥秘呢!

再比如——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参考译文:也有些人未懂得行笔的淹留,便一味片面追求劲快;不能够挥运迅速,却故意效法迟重。要知道,劲速的笔势,是表现超迈飘逸的关键;迟留的笔势,则具有赏心会意的情致。能速而迟,行将达到荟萃众美的境界;专溺于留,终究会失去流动畅快之妙。能快而不快,叫作淹留;行笔迟钝再一味追求缓慢,岂能称得上赏心会意呢!如果行笔不是心境安闲与手腕灵敏,那是难以做到迟速兼施、两相适宜的。

再比如——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chá)架险,巨石当路,虽妍(yán)媚云阙(quē),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zhǎo)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参考译文:假若能使众妙之笔归纳具备,一定要致力于树立骨气;骨气树立了,然后再在遒劲圆润方面加下番功夫。这就好比枝干繁衍的树木,经过霜雪浸凌就会显得愈加劲挺;鲜艳芳茂的花叶,间与白云红日相辉映,自然更加妍美。如果字的骨力偏多,遒丽气质即少,就像枯木架设在险要处,巨石横挡在路当中;虽然缺乏妍媚,体质却还存在。如果遒丽占居优势,那么骨气就会薄弱,仿佛百花丛中折落的花蕊,空显芬美而毫无依托;又如湛蓝池塘飘荡的浮萍,虽是一派青翠而没有根基。由此可知,侧重在某一方面比较容易做到,要尽善尽美可就很难了。

再比如

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suì)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huì),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参考译文:至于若把数种笔画摆在一起,它们的形状多不相同;好几个点排列一块,体态也应各有区别。起首的第一点为全字的规范,开篇的第一个字是整幅的准则。彼此违背而不相互侵犯,彼此和谐又不一致相同;留笔不感到迟缓,迅笔不流于速滑;燥笔中间有湿润,浓墨中使出枯涩;不依尺规衡量能令方圆适度,弃用钩绳准则而致曲直合宜;使锋忽露而忽藏,运毫若行又若止,极尽字体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作者感受情调于纸上;心手相应,不为法则所束缚。能够这样,自然可以背离羲之、献之的法则而不失误,违反钟繇、张芝的规范仍得工妙了。

上面这些段落,无一不是大讲特讲,精讲细讲“运笔”的微言大义。

孙过庭撰写《书谱》的目的在于纠正时弊。他在数十年的书法实践中,认为汉唐以来论书者“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因撰《书谱》一卷,于运笔多加阐述,故唐宋间亦称《书谱》为《运笔论》。

唐张怀瓘在其《书断》以及宋《宣和书谱》均称书谱为《运笔论》。

我之所以不认同将“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八个字归纳为孙过庭《书谱》的所谓“书旨”,或者将之称为《书谱》的核心,更深一个层面的理由是当今相当多的学书人在理解《书谱》的过程中都错误地以为孙过庭《书谱》强调的是情性,哀乐。这也恰恰误导当今大量人们走入歧途,一味鼓励“大胆、随意、由性、恣情”书写自己的“哀乐”,而丢失的恰恰是书法最最根本的东西——形质。事实上当今造成丑书泛滥,实自觉或不自觉地出于对《书谱》的错误认识,丑书的根源与此不无关系。

其实我认为孙过庭《书谱》强调的恰恰相反,而是更加地提醒人们要注重书法书写过程中的形质,运笔。上面讲到的15处运笔或用笔以及大量段落的论述运笔之处就是明证。同时,从逻辑上来讲,形质和运笔是情性和哀乐的基础和根本,只有通过“凛”、“温”、“鼓”、“和”等不同的精妙运笔,将“风神”、“妍润”、“枯劲”、“闲雅”的形质表现出来,“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情性和哀乐不是目的,而恰恰是结果。如果没有了形质和运笔,情性和哀乐便会成为无依落蕊,奚托漂萍。

孙过庭在大讲形质和运笔的重要性之后,每每多次提醒人们要注意不要去一味的表现什么“哀乐”而忘乎所以,甚至个人的许多“情性”都恰恰是应当避免和必须纠正的。

他说“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tǐng)不遒;刚佷(hěn)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piāo)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jiǎn)钝;轻琐(suǒ)者淬(cu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意思是讲:虽是宗师学习同一家书法,却会演变成多种的体貌,无不随着本人个性与爱好,显示出各种不同的风格来:性情耿直的人,书势劲挺平直而缺遒丽;性格刚强的人,笔锋倔强峻拔而乏圆润;矜持自敛的人,用笔过于拘束;浮滑放荡的人,常常背离规矩;个性温柔的人,毛病在于绵软;脾气急躁的人,下笔则粗率急迫;生性多疑的人,则沉涵于凝滞生涩;迟缓拙重的人,最终困惑于迟钝;轻烦琐碎的人,多受文牍俗吏的影响。这些都是偏持独特的人,因固求一端,而背离规范所致。

由此可以得知,如果一味大讲情性,“鼓努为力,标置成体”,结果必然适得其反,不仅“工用不侔,而且“神情悬隔”。一旦“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要想“求其妍妙,不亦谬哉!”反之,多讲形质,少讲情性,像王羲之那样“志气和平,不激不励”,才能“风规自远”。

最后,再顺便说一下,历史上谈及“书旨”的,据我所知最早的是唐虞世南的《书旨述》,在这篇五百多字的三问三答的三段短文中,虞世南通过与一个叫通玄的人对话,谈及到了有关书法的一些关键问题。文章的第一段,通玄询问,虞世南回答了有关文字由来的历史。文章的第二段,通玄又问,虞世南接着回答了有关隶书和草书的起源和发展问题。虞世南认为到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时代,他们深刻剖析了前代的书法艺术,从秦代的八体书法到汉代的六书,仔细探究其中的道理,各种书体达到了无所不工的境界。他们综合了各种书体的优点与长处,简易改革,创造的今体书法已是穷尽了书法的奥妙之旨。

文章最后一小段,原文是这样说的——先生曰:“书法玄微,其难品绘,今之优劣,神用无方,小学疑迷,惕然将寤()而旨述之义,其闻乎?”曰:“无让繁词,敢以终序。”

意思是,通玄先生说:“书法艺术是玄妙精微的,难于评价描绘这其中的优劣,书法的神奇妙用没有一定的规则可言,初学书法的人会很疑惑,在学书的过程中才会幡然醒悟,至于书法的宗旨,你可是说给我听听吗?”而虞世南最后说:“这就不必再多说了,就把前面的话作为序言吧。”至此,三问三答结束,书法的奥旨实则在虞世南前面的答话中可以说已经揭示了出来,但同时也可以看出直到最后虞世南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另外一个最为著名的要算明朝的汤临初,他写了一部书名就叫《书旨》的书法理论专著。《书旨》分上下卷,全文五千多字。其论书重“形势”。所谓形势,乃指书的态势与形体,包括笔势。书学是形学,书法以态势和形体来招致观赏者的审美评价。汤氏以此出发谈形势,并从形势出发建立他的书学思想。

汤氏认为书的形势是随同文字一起产生的,“书契之来,原于画卦,形势生于篆籀”。并提出“行草不能离真以为体,真不能舍篆隶以成势”。各种书体的形势皆根基于篆籀及隶,因此这种形势有其自然客观性。汤氏专注用笔,极重笔势。他以为笔势从书的形势来,亦有自然客观性。他说:“字有自然之形,笔有自然之势,顺笔之势,则字形成;尽笔之势,则字法妙。”只要尽其笔势,书中就会“天机流荡”,“精神横溢”。作书汤氏不论心术,而讲才能,书家的才能就是理会书的形势,工于用笔,能尽其笔势。

除此之外后代还有没有专门论及“书旨”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从上述虞世南和汤临初两位或短或长的论述来看,前人和后人所关心的书旨显然不是一两句话所能够概括完备,一言以蔽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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