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辑内容《孟子第八讲:修养没有止境》 从真诚到行善 孟子强调修养,也谈到了由低到高的阶段。 他曾对学生乐正子可能在鲁国执政的消息感到十分快慰,甚至“喜而不寐”(《孟子·告子下》)。 后来有人问他乐正子是个什么样的的人,孟子说:“善人也,信人也。”别人再问:“何谓善?何谓信?”孟子于是说出他所理解的“修养六境”。 他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他所谓的六境是“善、信、美、大、圣、神”,我们要逐一予以说明。 首先,“可欲之谓善”,所说的不是人的身之可欲,而是人的心之可欲。 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合理之言与正当之行即是心之所欲,这是人人相同的,因为人心生而具备“四端”,这四端所指向的“仁义礼智”正是合理与正当的言行。 因此,人只要真诚,听从心的指示,就自然会领悟什么是善了。 譬如,我见人孝顺,心中感觉可欲,则孝顺即是善。这个善是指“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其具体作法不能脱离社会的公序良俗与礼仪规范,但其根源则在于真诚之心的要求。 善排在最初的阶段,是因为人性向善与人心要求行善,还未到自己主动去实践的阶段。 其次,“有诸己之谓信”,意即:在自己身上确实做到了善,才是真正的人。 信者,真也。所谓真正的人,是说一个人在真诚时,不考虑外在的利害关系,由内而发主动去实践他应该做到的善。 譬如,我们说“行善最乐”,这句话必须亲自实践才能有所体会。这种快乐来自符合人性要求的行善,是由内而发对自我的肯定。我们分析孟子所谓“君子三乐”时,已经作过充分说明。 孟子陈述这番话,是因为有人问到乐正子,他对乐正子的评论是“善人也,信人也”。说乐正子是“善人”,其意为:他是“其为人也好善”。(《孟子·告子下》)“好善”是说他喜欢听取善言并实践善行。 孟子补充说:“好善优于天下。”光凭好善就足以治理天下了,何况治理鲁国?天下人都将为你提出善言,让你可以集思广益,推行善政。 说乐正子是“信人”,其意为:他也亲自去实践善行,因而是个真正的人。 可惜的是,在政治场合要做信人并不容易。乐正子促请鲁君见孟子,功败垂成(《孟子·梁惠王下》),他后来的表现也让孟子失望(《孟子·离娄上》)。 总之,孟子对他的评价是“二之中,四之下也”,在善人与信人之间游移,而难以更上一层。 努力成为君子 在“善”与“信”之上,是“充实之谓美”,其意为:完完全全做到善,由此彰显了人格之美。“充实”二字谈何容易!在孟子笔下,“君子”应是代表人物。 在孟子时代,“君子”一词已普遍使用,其义有三: 一是称呼统治阶级以表达某种期待; 二是学者自称以表现自信及期许; 三是专指德行修养有成的典型代表。 在《孟子》书中皆有用例。 譬如,孟子对齐宣王说:“君子之于禽兽也……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对滕文公说:“君子创业垂统……。”(《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评论古公亶父说:“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昌言仁政时说:“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这是第一种用法。 其次,孟子自称君子以表现其自信及期许。他说:“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孟子·公孙丑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孟子·公孙丑下》)“君子……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孟子·尽心上》)“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孟子·万章下》)他为自己与孔子辩护时说:“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孟子·告子下》) 然后,在此所谓的“美”,是用以指称作为德行典型的君子。这样的君子兼具“智仁勇”,自信而快乐,并且显示了往上提升的能力,以下分述之。 (一)君子兼具智仁勇。 君子爱好学习,依正确方法深入研究,领悟一套心得,并在运用时可以“取之左右逢其源”(《孟子·离娄下》)。他能看清别人的用意,不会被虚假的形式所束缚(《孟子·尽心上》)。他能判断情势,知道何时该做官与该辞官(《孟子·告子下》)。 这些出于智。 君子能够保存人性的基本要求,力行仁义;并且“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上》)。君子的最高目标是偕同别人一起行善(《孟子·公孙丑上》),他顺着自然的情感,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 这些是合乎仁。 然后,君子立志行道,没有成就绝不停止(《孟子·尽心上》),他实践仁义忠信,也是“乐善不倦”(《孟子·告子上》),并且若是“声闻过情”,则觉得可耻(《孟子·离娄下》)。 这些是基于勇。 (二)君子在德行上充实,其快乐自然由内而发。 无论别人是否赏识,君子都悠然自得(《孟子·尽心上》);他做到四善,不免手舞足蹈(《孟子·离娄上》);他的手脚不必等他吩咐就明白该怎么行善(《孟子·尽心上》)。至于胜过当帝王的君子三乐,就不再赘述了。 (三)在“充实之谓美”之上,是“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若以君子代表“美”,则大人即是“大”,两者的差别在于后者增加了光辉。 以德行而言,两者不易分辨,或许可用“君子无位,大人有位”来说明后者何以彰显光辉。有些描写君子的语句亦可用于大人身上。 进而成为大人 孟子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因此,“大人”一词所代表的修养成就,应比具有充实之谓美的君子更高。 在正式介绍大人之前,必须说明一点,就是《孟子》书中只有一次以“大人”指称政治上的权贵,此即“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意即:向权贵进言,要先看轻他,因为他所做的我不屑于做,而我所做的都合乎古代礼制。其他谈到“大人”之处,所指皆为德行完备者。 首先要肯定的是:正如人人皆可成为君子,同样的,不论有无官位,人人也都可能成为大人。这即是孟子所谓“养其大者为大人”,“从其大体为大人”(《孟子·告子上》)。 在此提及“养”与“从”,可知它只是出发阶段,是为了说明此一可能性而已。那么,具体要怎么做呢? 首先,要保持“赤子之心”(《孟子·离娄下》)。 孩提之童的心具有“良知良能”,亦即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者。表现出来即是“无不知爱其亲”与“无不知敬其兄”,再推广开来即是仁与义(《孟子·尽心上》)。只要居住于仁德,顺着义行走,“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 接着,大人的光辉如何彰显? 孟子曾比较四种官员:一是事君人者,就是把服侍某个国君当做快乐的人;二是安社稷臣者,就是把安定国家当做快乐的人;三是天民者,就是保全天性,看到他的理想可以在天下推行才去做官的人;四是大人者,就是以端正自己来使别人端正的人。(《孟子·尽心上》)由“正己而物正者也”一语可知大人的示范成效。 大人在国君心思出现偏差时,可以清楚分辨并且导向正途。这就是“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离娄上》)。如果德行、智慧、能力稍有不足,或者未能得到国君的充分信任,是不可能完成此事的。 大人的光辉可以照亮许多让人迷惑的情况。 譬如,“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孟子·离娄下》)譬如,家族中有人年纪老而辈分低,他就不应以敬老为名而要长辈向他行礼;又如,朋友讲求义气,但助友报仇则未必合义。 特别值得留意的是:“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 我们在《论语》中读到孔子所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现在孟子的说法更为完整,所谓“必”与“不必”,要以“义”来决定。 因为说话与守信之间有时间落差,做事与结果之间亦然;而任何时间落差都可能出现新的状况,就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我们又怎能胶柱鼓瑟、墨守成规而不考虑“义”呢? 孔子在叙述七位先贤的作风之后,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这是符合大人的标准的。 推崇四种圣人 在孔子心中,“圣人”以古代圣王为代表,所以他会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他自己也承认“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到了孟子,“圣人”概念较宽,他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因此人人都可能修成圣人境界。 现在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可知圣人除了具有大人的光辉德行,还能产生教化的力量与作用。那么,谁是圣人呢? 除了古代圣王(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之外,孟子列举了四种圣人:清者、和者、任者、时者。 (一)圣之清者,以伯夷为代表。 他洁身自爱,耳目不接触邪恶的事物。不侍奉不理想的国君,也不使唤不理想的百姓,天下安定就出来作官,天下动乱就退而隐居。 (二)圣之和者,以柳下惠为代表。 他不在乎国君好坏与官职高低,做官坚守原则,去职不抱怨,穷困不忧愁,与乡下人相处也随和而不忍离去。 (三)圣之任者,以伊尹为代表。 他不考虑治世乱世,也不挑剔国君好坏,一心只想以尧舜之道来照顾百姓,他自认为负有重任,要“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 (四)圣之时者,以孔子为代表。 他除了高尚的德行之外,还充分表现了过人的智慧。“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去而去。”(《孟子·万章下》)换言之,他是当清则清,当和则和,当任则任,所以孟子称赞他“集大成” 。 既然圣是“大而化之”,就须说明“化”的成效。 由于伯夷的示范,贪婪的人变得廉洁了,懦弱的人立定志向了;由于柳下惠的示范,狭隘的人变得开朗了,刻薄的人变得敦厚了。 关于伊尹,孟子没有特别说法,但此三人中只有他得君行道,协助商汤治理天下,化民成俗之功载于史册。 至于孔子,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这不也是化的成效吗? 孟子又说,像伯夷、伊尹与孔子这样的圣人,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若辖有百里之地,都能让诸侯来朝而统一天下;但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换言之,仁政与王道都将在他们手中实现。 在四位圣人中,孟子特别推崇孔子,因为孔子显示了因时制宜与与时俱进的智慧。以射箭为喻,智慧有如技巧,圣德有如力气;能射到百步之外的箭靶区要靠力气,但是射中目标,就要靠智慧了。 清者、和者与任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偏,只有时者可以配合时宜,在一切情况中都做得恰到好处。孟子对孔子心悦诚服,其故在此。 保持开放心态 孟子的人生六境还有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此处所谓“神”,不是指鬼神,而是指人的修养所能抵达的神妙境界。这种境界不是文字与语言所能描述,甚至超越了人的理解范围,亦即“不可知之”。 既然如此超越,又何以知其存在?这正是儒家人性论的重要特色。 由于主张“人性向善”,肯定人若真诚即可引发内在力量,敦促自己主动行善,那么人在世间之时,此一“向”字一直在运作中,我们又怎能为其设下限制?若无限制,则其将来可能造就的境界自然是“不可知之”了。 其次,既然“善”是实现一人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那么天下的“别人”不但不可胜数,并且新的一代生生不息,因而使个人的行善要求永无停息之日。我们又怎能以理性去测度这种行善所造成广泛效果。 事实上,在上述六境中,从“充实之谓美”的君子往上,就有相贯通的可能。 孟子有一句话描写君子,他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 所谓“化”可以接上“大而化之之谓圣”;所谓“神”,可以接上“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么,所不可知之者,应距“上下与天地同流”不远了。 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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