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觅理记】石介:孔子之道,治人之道也(上)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7-08-15

石介跟胡瑗与孙复,并称为“宋初三先生”。就社会影响力而言,三先生中以胡瑗名气最大,其次是石介,但因为石介是孙复的弟子,故在叙述三先生的文章中,都把石介排在第三位。


“宋初三先生”被视之为理学先驱,《宋元学案》中,黄百家引用了黄震《黄氏日钞》上的说法如下:


先文洁公曰: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语。震既钞读伊洛书,而终之以徂徕、安定笃实之学,以推其发源之自,以示归根复命之意,使为吾子孙者毋蹈或者末流谈虚之失,而反之笃行之实。


黄震说周敦颐、二程的兴起,实是受了三先生的影响,尽管理学观念到了二程变得精密,却不能磨灭三先生的启迪之功。而黄震在这里还引用了朱熹的话,以证其所言不虚,并且黄还称赞石介和胡瑗的学问为“笃实之学”。


朱熹的《朱子语类》中,有多处谈及“宋初三先生”,比如卷四十七中有朱子回答学生“本朝道学之盛,岂是羇缠”的问题时说到:“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如山东有孙明复,徂徕有石守道,湖州有胡安定,到后来遂有周子、程子、张子出。故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数公,依旧尊他。”朱子认为,宋朝理学大兴也并非突然发生的事,这要追溯到范仲淹,而后就是三先生,到后来才有了周敦颐、二程和张载。而二程也承认这一点,他们对三先生特别夸赞。


石介撰《石徂徕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谊书局刻本,书牌


对于三先生的学问,朱子接着说到:“若如杨、刘之徒作四六骈俪之文,又非此比。然数人者皆天资高,知尊王黜霸,明义去利。但只是如此便了,于理未见,故不得中。”朱子认为三先生对理学虽有初创之功,却没有理学观念。可能后来朱子觉得自己的这句话说得有些绝对,故而《朱子语类》卷三中又录有他说的另一番话:“如二程未出时,便有胡安定、孙泰山、石徂徕,他们说经虽是甚有疏略处,观其推明治道,真是凛凛然可畏。”朱子说三先生的经学思想虽然不精密,但在初始阶段能有这样的理念,就足以让后世敬畏。


看来,“宋初三先生”在他们的理念中已经有了感性的认识,但还没有提炼出纯粹的理学思想体系,贾顺先先生在其所著的《宋明理学新探》中称:“由于‘宋初三先生’在理学的形成过程中,还没有建立起一套系统的理论,只是在这方面或那方面提出和解决了一些问题,所以《宋史》只将他们三人列入‘儒林传’而未列入‘道学传’。”贾顺先认为,由于三先生没有建立系统的理论体系,只是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基于这一点,《宋史》中将他们三人列在了《儒林传》中,而没有放入《道学传》。


石介的性格有如他的名字,年轻时特别的耿介。南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十二中引用了北宋张师正《倦游杂录》的一段话:“其固穷苦学,世无比者。王侍郎渎闻其勤约,因会客,以盘餐遗之,石谢曰:‘甘脆者,亦某之愿也。但日享之则可,若止修一餐,则明日何以继乎?朝享膏粱,暮厌粗粝,人之常情也。某所以不敢当赐。’便以食还,王咨重之。”对于这段话,陈植锷在其所著的《石介事迹著作编年》一书中,将其系在石介23岁那一年。


这一年,石介在南京应天府读书,因为家里太穷,常常吃不上饭,王渎听到后就要请石介吃顿好的,石介却一口回绝,说道:好饭人人想吃,但是吃完后,明天就没这个待遇了。以人的性格,享受容易,吃苦难,由享受转入吃苦更难。所以他觉得自己吃了这顿好饭后,恐怕就再难咽下粗食,于是他坚定地回绝了。


石介撰《石徂徕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谊书局刻本,牌记


石介的这个故事,如果仅读这一段,倒颇为励志,然而他的一生始终以这种姿态面世,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不但给自己,也给很多朋友招来了极大的麻烦,说得严重一点,宋朝著名的“庆历新政”,基本上就是毁在了他的一篇文章上。


石介的这篇文章叫《庆历圣德颂》,对于此《颂》的创作动机和经过,欧阳修将其记录在了《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中:“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泰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当时李元昊缔造了西夏国,最初跟北宋的关系还算不错,而后交恶,宋朝派兵征讨,但却没能战胜西夏。这件事情对皇帝触动很大,他决定要整顿朝纲,以此来重振国威,这就是有名的“庆历新政”。面对此况,石介很是高兴,觉得应该写一篇《庆历圣德颂》来歌颂盛世,同时他也想以此《颂》歌颂对“庆历新政”有贡献的大臣,以贬斥那些阻碍“庆历新政”的佞臣。但石介的这篇《颂》写出来之后,他的老师孙复却跟他说:你快大祸临头了。果不其然,马上有人就用此《颂》来攻击石介。


对于这件事,相应的历史记录还不少,比如当时的田况,在其所著的《儒林公议》中有如下记载:“范仲淹、富弼初被进用,锐于建谋作事,不顾时之可否。时山东人石介方为国子监直讲,撰《庆历圣德颂》以美得人。中有‘惟仲淹、弼,一夔一契’之句,气类不同者恶之若雠。未几,谤訾群兴,范、富皆罢为郡,介诗颇为累焉。”


当时颇受皇帝倚重的范仲淹和富弼,正在努力地开拓新局面,他们的做法当然遭到了保守势力的反击,而石介在其所写的《庆历圣德颂》中,却指名道姓地夸赞范仲淹和富弼。等到《庆历圣德颂》传诵开来,有人就以石介所写此《颂》为借口打击这二人,最终,范与富被赶到了偏远的地方。


石介的《庆历圣德颂》在当时流传颇广,苏轼在《范文正公文集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颂》示乡先生,轼从旁窃观,则能诵习其辞,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


石介撰《石徂徕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谊书局刻本,卷首


苏东坡还在上小学时,有人把《庆历圣德颂》拿给老师看,东坡站在旁边偷看,而后他问老师此《颂》中提到的这些人名都是什么人物,老师跟他说:小孩子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东坡说:他们又不是神,有什么不可以知道的。老师觉得这个小孩子如此的有眼光,于是向他一一讲解,从此东坡就知道了韩愈、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样的人杰。


对此,陈植锷在《石介事迹著作编年》一书中评价到:“在蜀眉州眉山这样僻远的地方,连普通乡村学校一个七岁的童子都能诵习《庆历圣德颂》,足见其当时流传之广。”


那么,为什么这篇《颂》招来了这么大麻烦呢?我们先来看看石介为此《颂》写的一篇序言,该序中有这样一个段落:“皇帝退奸进贤,发于至聪,动于至诚,奋于睿断,见于刚克,陟黜之明,赏罚之公也。上视汉、魏、隋、唐、五代,凡千五百年,其间非无圣神之主、盛明之时,未有如此选人之精,得人之多,进人之速,用人之尽,实为希阔殊尤,旷绝盛事。”


石介在此段之前,先回顾了近一段时间内朝中重要人物的更迭,他觉得这是皇帝的高瞻远瞩,夸赞这个举措是进入宋代以来最英明的决定,而后他在该《序言》中又直接点出了范仲淹和富弼的大名:“时君功德,以为无前之休,丕天之绩。如仲淹、弼,实为不世出之贤。求之于古,尧则夔、龙,舜则稷、契,周则闳、散,汉则萧、曹,唐则房、魏。陛下有之。诸臣亦皆今天下之人望,为宰相谏官者,陛下尽用之。此比云气、草木、蹄角、羽毛之异,万万不侔,岂可翻无歌、诗、雅、颂,以播吾君之休声烈光、神功圣德,刻于琬琰,流于金石,告于天地,奏于宗庙,存于亿万千年而无穷尽哉!臣实羞之。”


石介把范与富比喻成远古至隋唐以来最有名气的大臣,比如萧何、曹参、房玄龄、魏徵等,夸赞皇帝重用这样的贤良之臣,这样的英名决定,必能垂于万古。如果石介只是在这篇《颂》中夸赞一些人则罢了,但要命的是,他还在《颂》的正文中贬斥了一些人,王铚《默记》载有如下一段话:“石介作《庆历圣德诗》,以斥夏英公、高文庄公,曰:‘惟竦若讷,一妖一孽。’后闻夏英公作相,夜走台谏官之家,一夕,乘马为毙,所以弹章交上,英公竟贴麻,改除枢密使,缘此与介为深仇。??后卒有投蕃将发棺之事。”这里所说的“夏英公”就是夏竦。


石介在《颂》中指名道姓地骂夏竦、高若讷二人是妖孽,这二人对石介简直是恨之入骨。后来夏竦上了台,当然要报复石介以及石夸赞过的人。其实不仅如此,高晦叟在《珍席放谈》中又称:“时石守道进《圣德颂》,公(竦)怏怏衔之深。岁设水陆斋醮,设一位立牌,书曰‘夙世冤家石介’。”夏竦在做法会时,专立一牌来诅咒石介,足见其痛恨石介到了怎样的程度。


于是,夏竦开始想尽办法进行报复,袁褧在《枫窗小牍》中称:“时韩魏公与范文正公适自陕来朝,竦之密姻有令于閺者,手录此《颂》进于二公。且口道竦非,为诸君子庆。二公去閺,范拊股谓韩曰:‘为此怪鬼辈坏之也。’韩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坏。’”当时韩琦、范仲淹从陕西返回开封,他们很快看到了这篇《庆历圣德颂》,二人都认为石介的这篇《颂》写得有问题,恐怕要惹大麻烦。


石介撰《泰山书院记》清光绪十五年问经精舍刻《孙明复小集》本,内页一


对于此《颂》,南宋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九中做了如下评价:“《庆历圣德颂》,后世莫能定其是非。按《烝民》《韩奕》《崧高》《江汉》,皆指一人为一诗,其词优游,无克厉迫切之意,故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惟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抑扬予夺,至此极矣。仲淹方有盛名,举世和附,一旦骤用,出人主意,比仲山甫宜若无愧,颂之可也。而介所讲未详,乃以二十年间否泰消长之形,与当时用舍进退之迹,尽于一颂,明发机键以示小人,而导之报复,《易》所谓‘翩翩不富’,‘城复于隍’,若合契符,宜其不足以助治,而徒以自祸也。”叶适认为石介太过夸赞范仲淹,这正是后来招来祸患的原因。


到了清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在评价石介的这篇《颂》时称:“唐宪宗削平淮蔡,功在社稷,愈仿《雅》《颂》以纪功,是其职也。至于贤奸黜陟,权在朝廷,非儒官所应议。且其人见在,非盖棺论定之时,迹涉嫌疑,尤不当播诸简牍,以分恩怨。厥后欧阳修、司马光朋党之祸屡兴,苏轼、黄庭坚文字之狱迭起,实介有以先导其波。”


四库馆臣认为,石介称颂国家的功绩当然没错,但是却在《颂》中贬斥朝臣,这不是他应当做的事,而更为重要者,石介所贬斥之人,当时还在世,所以,石的这个做法违反了盖棺定论这个基本概念。后来司马光、苏轼等人引起的笔祸,都是因石介的这篇《颂》而发端者,由此可见,四库馆臣对于石介的这篇《颂》颇为反感。而对于四库馆臣的评价,陈植锷则认为:“这是以清代的文化政策去理解宋朝人,诚非确论。”


也正因如此,石介的所为让范仲淹等人认为是他坏了朝中大事,因此,后来余靖、欧阳修等人在向皇帝推荐石介时,范仲淹极力阻止。宋魏泰所撰的《东轩笔录》中载有此事:“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为谏官,时谓‘四谏’。四人者力引石介,而执政亦欲从之。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独谓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为奇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谏官也。’诸公服其言而罢。”


但对于这件事,历史上也有不同的记载,比如《儒林公议》卷下则称:“石介为太子中允、国子监直讲,专以径直狂激为务,人多畏其口。或有荐于上,谓介可为谏官者,上曰:‘此人若为谏官,恐其碎首玉阶。’盖疑其效刘栖楚也。”看来,不想让石介做谏官的人是皇帝。皇帝了解石介的偏激性格,说如果让石介当了谏官,一旦遇到令石不合心意的事,说不准他会一头撞死在台阶上。究竟是谁阻止了石介任谏官,这件事变得很难判断,但有一点却是真实的,那就是夏竦想尽各种办法陷害石介。直到石介41岁去世时,夏竦仍不罢休,还想借此来打击富弼。


夏竦的做法,首先是命家中的女奴模仿石介笔体,而后篡改石介写给富弼的信,再后来,夏竦借徐州狂人孔直温谋反之事,称在孔家搜出了石介的信。因此,夏竦说其实石介没死,而是被富弼秘密地派往了契丹,富弼则留在朝中做内应,以此来夺取天下。皇帝竟然听信了夏竦的言辞,将石介的妻儿关进监狱,而后皇帝又下诏,准备打开石介的棺木,验证一下他到底死了没有。死后不得安宁,这在古代是十分严重的事。在其他大臣的保奏下,石介的墓总算没有被挖开,但由此可见,石介的这篇《颂》带来了何等严重的后果。


石介撰《泰山书院记》清光绪十五年问经精舍刻《孙明复小集》本,内页二


庆历七年,石介的妻儿被放出了监狱,此时已经家徒四壁,靠韩琦和富弼等人的资助,石的妻儿才得以生活。而直到石介死后的第21年,石介才得以葬回家乡,在其儿子的请求下,欧阳修给石写了篇墓志铭。


从石介的个人经历来看,他性格之特别,不仅表现在那篇惹了大祸的《颂》上,他还最推崇本朝人物柳开。王士禛在《池北偶谈》卷一中说:“其文多拗拙,石守道极推尊之,其《过魏东郊》诗,上拟之皋夔、伊吕,下拟之迁、固、王通、韩愈,殊为不伦。”王在这里评价的是柳开的《河东集》,渔洋认为柳开的文佶屈聱牙,但石介却大力夸赞,石把柳比喻成司马迁、班固一流的人物,渔洋认为这种比喻不伦不类。


这位柳开虽然在历史上有一定的文名,却同时也是个酷吏,因为他喜欢生吃人肝。《四库全书总目》在《河东集》提要中说:“开字仲涂,大名人??蔡绦《铁围山丛谈》记其在陕右为刺史,喜生脍人肝,为郑文宝所按,赖徐铉救之得免。则其人实酷暴之流。《石介集》有《过魏东郊》诗,为开而作,乃推重不遗余力。绦说固多虚饰,介亦名心过重,好为诡激,不合中庸。其说未知孰确。”这样的一位残暴者,石介却大力夸赞,让人颇为不解。石介还写过《过魏东郊》,诗中夸赞柳喜食人肝事:“两手拿人肝,大床横斗肚。一饮酒一石,贼来不怕惧。”由此可见,石介不但知道柳开喜欢吃人肝,他还在诗中极力地夸赞,可见其与常人的观念相比,确实很另类。


对于石介的业绩,南宋魏了翁在《徂徕石先生祠堂记》中说:“先是天圣以前,师道久废,自先生从孙明复氏,执礼甚恭,东诸生始知有师弟子;自先生覃思六经,排抵二氏,东诸生始知有正学。”按照鹤山先生的这段说法,石介对学术界有两大贡献,一是他恢复了师道尊严,二是他排斥佛、道两家,推崇儒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