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经》里的过年歌

 杏坛归客 2017-08-16

撰文 | 李山          



《诗经》里有专门的过年歌唱,见于《唐风》,就是《蟋蟀》和《山有枢》两篇。先来看《蟋蟀》篇:


《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蟋蟀”不用解释,就是蛐蛐,也叫促织。“蟋蟀在堂”就是《七月》篇的“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也就是“岁聿其莫”:马上就岁末了;犹如说“要过年了”。说《蟋蟀》是一首过年的歌唱,主要证据就在这头一句。句中“聿”字,是结构词,无实义。“莫”即“暮”的本字。“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如果再不欢乐一下,一年可就没有了。“除”字看上去难,实际上今天还在用,就是“除夕”的“除”。常见过年人家门口贴对联,有“天增岁月人增寿”的俗句,却也是真理。人对时间消逝的感受总是恐慌的,越是成年、年纪越大越是如此。“年”是这一年中最大的节,是人生时光的一个大段落。过年了,老天增不增“岁月”没关系,可是人“增寿”一年,就表示短短一辈子的“一大段”过去了,可不就令人恐慌?正因人有这样的恐慌,所以诗篇才顺势告诉大家,再不享受生活一下,就没有时间了。



然而,放火又救火,诗篇马上又提醒:“无已大康,职思其居”,也不要过分奢侈,还要想想年节过后的日子。俗话说得好:“好过的年,歹过的春。”生活的经验,马上让诗人想到了另一面:过节消费享受若没有节制,就是将来日子的祸害。那应该如何呢?“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既要适当地享乐消费,又要不过度奢靡(“荒”在这里即“过度奢靡”的意思),这才是“良士”即聪明、懂得把握生活的成熟人士的正当态度。“瞿瞿”,前思后想的样子。说来说去,一句话:中道适度最好。


后面的两章,意思差不多,“日月其迈”的“迈”就是行进。蟋蟀在堂了,今年要消逝了,时光不断地流逝。“职思其外”的“外”,指的是额外、意外的事。与上文“职思其居”的“居”(平居、平日),意思相对成文。生活中,每年按部就班,可以算计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但也应该把一些额外的,即突如其来或当初没有想到的事考虑进来,这都属于“其外”的“外”,有好事,也有坏事,都需要打出一点量来。诗篇教导生活的意味浓厚。“良士蹶蹶”的“蹶蹶”与“瞿瞿”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要后顾长虑,要精心地安排生活,不要懈怠。最后一章的“役车其休”,是说过年了,连政府也关门了,各种行役自然也停止了。“今我不乐,日月其慆”的“慆”与《东山》“慆慆不归”的“慆”意思相近:时光远去。“职思其忧”的“忧”与“外”差不多,指生活中可忧虑的事。欢乐的时候,也要想到生活可能出现的忧患。



这就是这首诗的一个大意。其宣扬的要点有二:其一,该欢乐一定要欢乐;其二,欢乐消费时也不要忘乎所以,不要过分奢华,还要想到平时,想到一些突发事情,还要想到未来。两者对峙,恰如“两岸青山相对出”,其实对峙,就是要“挤出”一个中庸适度的大原则。过年的歌唱,唱的是“过日子”的哲学。写哲学史的,是不是该给这首诗留出一行半行的地方呢?不过,诗篇的“中庸”,还不是后来儒家“喜怒哀乐”的中庸,诗篇讲的是如何安排生活,如何处理享乐与节制的关系。



这一点,在后来的儒家文献中也是有响应的。儒家文献《礼记》记载“子贡观于蜡”,所谓的“蜡”(zhà),就是古代年终大祭。祭之后还有饮酒,是古代年节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一次孔子门徒子贡去观看蜡祭,回来孔子问他:赐(子贡名端木赐),观感如何呀?子贡回答:哎哟,这个节日真有点太放肆了,“一国之人皆若狂”!大家大吃大喝,喝醉了许多人,狂欢得过分了,“赐未知其乐也”!我不觉着它有多么乐。孔子听了,却说:“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孔子说,这你就不懂了,“百日之腊,一日之泽”。“蜡”字解释上有分歧,它也写作“腊”(xī),肉干的意思。所谓“百日之蜡”就是“百日之腊”,是说乡民们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过的是节俭、艰苦的日子,“一日之泽”,今天放开、滋润地过一下,是必要的。道理就在,孔子说:“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张,文武不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如同弓箭的“一张一弛”,这是“文武之道”。农耕生活,一年四季都是艰辛的劳作,生活很枯涩、艰苦,就像晒干的肉似的,很干枯,不适度地放纵一下,不润泽一下,生命还怎么延续?像拉弓一样,弓老是张着,最后是要崩断的。所以,生活要张弛有度。孔子这样说,把节日的生活意义充分表达出来了。人为什么要过节?而且现代人,一周就要休息两天,这也就是文武之道。其实孔夫子所说的道理也不是他发明的,《蟋蟀》的“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就是孔子言论的先声。古人说“温柔敦厚”是诗教的结果,其实“好乐无荒”也是后来中国人的基本生存哲学。富日子好说,就是穷日子,穷得如杨白劳,过年也要给宝贝闺女买一段红头绳扎在头上,喜气一把。


《山有枢》


常言道:真理多走一步,就是谬误。节俭过分,就是吝啬。《唐风·蟋蟀》提倡适度消费的生活观念。为了保证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在《唐风》中还有另一首诗篇专门针砭吝啬鬼,应该也是过年时的歌唱。就是说,两首诗篇相互应和。这《蟋蟀》之外的另一首,就是《山有枢》。诗曰: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山有枢,隰有榆”是典型的比兴手法。“枢”,就是刺榆,是落叶小乔木。下一句“隰有榆”也是榆树,又称白枌,就是常见的高大的榆树。榆树也分多种,“隰有榆”的“榆”,就是常见的榆树,即春天长榆钱的那种树。古代关隘要地多种榆树,为的是阻止草原人群的骑兵横冲直撞,所以古代关口有些就带“榆”字,如榆关等。“山有枢”即山上有榆树。诗篇以两种榆树起兴,似乎不是信手拈来起个头而已。这要从榆树的特点说起。在生计艰辛的时候,榆树是可以帮助人们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的。首先是春天的榆钱很好吃;撸下来,生着吃可以,和点儿面,在热锅里摊成厚厚的饼,也很好吃。另外,榆树还有一种用处,外层老皮剥去后,紧附在木质上还有一层嫩皮,用刀刮下来晒干,碾压后可以得到榆皮粉面。干嘛使呢?现在很少用,可是过去吃粗粮,面不好和,加点榆皮面就容易了。榆皮面是一种无害的添加剂。另外,榆树还有很重要的用处,就是可以做房梁,所以自古房前屋后多种,陶渊明《归园田居》中就写到了的。



第一章以榆树起兴,说高处有刺榆,平地有大榆;你有“衣裳”,古代上衣下裳;“不曳不娄”,就是不穿的意思,“曳”“娄”是拖曳,古代有点身份钱财的,衣服长袍大袖,所以用这两个字。“子有车马,弗驰弗驱”,你家里有车有马,你不去驾驶,也不乘坐,一味省着,怕穿坏了,怕使坏了,你就省着吧,等有一天你突然死了——“宛其死矣”的“宛”就是“突然”的意思,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就得留下,便宜别人,别人乐呵了。这就是第一章,也是全篇的意思,一点生活的道理,并不深奥,可是有多少人死活就是悟不透这点道理呢?




下一章说“山有栲,隰有杻”,“栲”又叫山樗;“杻”,又叫康椴,又叫辽椴,又叫万岁树,木材可以做雕刻用,还可以做弓箭的干,颇有经济价值。“廷内”就是家室,“弗洒弗扫”,用“洒扫”表示居住,也就是可以住好的房屋却舍不得的意思。“子有钟鼓”,有鼓钟的家,应该是很殷实甚至是有点权势的;“弗鼓弗考”的“考”就是“扣”,敲击。这一章的意思,与第一章一样,都是正话反说,从“死”来警醒吝啬者。


最后一章“山有漆,隰有栗”,“漆”就是漆树,中国人早就知道有一种树,能分泌出一种粘液,可以用来做漆。考古发现夏代就有漆器,有一只碗就是用漆做的,好漂亮!今天也仍然有漆制的工艺品。“栗”就是栗树,糖炒栗子,大家都熟悉。栗子也有几种,有板栗,就是我们今天糖炒的;还有一种叫毛栗,外边长毛。有人该理发不理,别人会说,你头不剃,跟呲毛栗子似的!还有一种栗子叫锥栗,尖尖的。总之,栗子可以当食品,富含淀粉,口味也不坏。这最后一章在比兴手法上与前二章同,但在语调上有所变换。“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是正面鼓励,然后接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的反面提醒。


这首诗与上一首《蟋蟀》,前人说,前一篇是“正言及时行乐”,这一篇是“反言及时行乐”。可我总觉得用“及时行乐”来说这两首诗的主题,多少有点别扭,不如用归于“中道”来理解妥贴。你看前一篇,刚说要享乐,马上就跟着“好乐无荒”。后一篇呢,则全是对守财奴的针砭,目的还是要让这样的人懂得享乐。对这样的人,是不能指望他们奢侈的,所以,诗篇也就没有节俭的提示,只有刺激其享乐的一面。这就有一个问题,说是归于中道,可是奢靡浮华也是一种偏差啊,但诗篇并没有这方面的针砭之作。看来农耕社会,节俭得过分有的是,奢靡的毕竟是少数,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这也应该是农耕社会的一个特点。这在后来也还是如此,在前不久的乡村,苦哈哈过一辈子的人,颇不在少数,一点儿好粮食,省着省着,省到发霉,也不少见。对这样的人,乡亲也劝:省着省着,窟窿里等着!话的道理与《山有枢》一样,只是语言质木少文而已。



本文节选自《风诗的情韵》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