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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新政:儒家政治理想的巅峰与失落2

 liuhuirong 2017-08-16

回归三代之治

知识分子们对王莽“重制礼乐”这一浩大的精神文明建设工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忱和拥护,著名学者扬雄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患有严重口吃的扬雄,40岁那年离蜀入京,因为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历经三代皇帝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黄门郎,多年来一直清心寡欲,埋头于自己的学术研究。

元始四年,扬雄已近六十岁。蜀中的一位大富豪听说他正在撰写新著《法言》,怀钱十万来到长安,希望他能够在书里拨几个字给自己,以便流芳百世。结果却遭到了拒绝:“商贾们没有仁义的行为,就如同圈里的猪羊,怎可随便载入书中!”

吝啬的扬雄,却罕见地在《法言》里为王莽留下了一大段文字:“周公以来,未有(安)汉公之懿也,勤劳则过于阿衡。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其庶矣乎!辟雍以本之,校学以教之,礼乐以容之,舆服以表之。复其井、刑,勉人役,唐矣夫。”(《法言·孝至卷》)

扬雄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在他眼里,王莽勤于王事,建辟雍、立学校、制礼乐、定舆服,恢复井田和象刑,引导汉帝国走向中兴,实在是堪比尧、舜一样的伟大人物,是周公之后当之无愧的“圣人”。

这番话确实是扬雄的肺腑之言,同时也是下面这些人的肺腑之言:《春秋》权威左咸、《诗》权威满昌、《易》权威国由、《书》权威唐昌、《礼》权威陈咸、《乐》权威崔发……

所以,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当汉平帝在元始五年(公元5年)岁末神秘病倒;当王莽效仿周公当年愿意代周成王去死的祈祷方式,表示愿意代平帝去死;当平帝最终神秘去世;当王莽严格按照周公时代的古礼为平帝操办了丧葬仪式之后—王莽的政治生涯的巅峰,和整个汉帝国儒家知分子们的政治理想国的巅峰,同时来临了。

公元8年十一月,王莽在一片欢呼声中被拥上帝位。

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欢乐的海洋里,巨大的幸福感重重地击在儒家知识分子们的胸口, “禅让”终于在当代重现,一个“内圣外王”的领袖已然诞生,一个崭新的周公时代来临了!

一支由“五威将”领导的宣传队伍被迅速组织了起来,被派往帝国的各个角落,他们的任务是宣传王莽已经做了皇帝,以及他是如何地天命所归,无可推辞。

一场规模庞大的社会改造运动,也迅速拉开了序幕。

最先提上日程的,是儒家知识分子张邯和孙阳呈上来的一份提案。他们建议恢复上古时代的“土地国有制度”—井田制。

《周礼》中关于井田制的基本描述是:国家所有的土地都要平均地分配给农民耕种,农民拥有这些土地的使用权,但却没有占有权,国家则向农民征收租税和摊派徭役。秦汉以来的儒家知识分子,一直都在竭力呼吁恢复井田制,因为土地私有制是导致兼并的万恶之源。董仲舒、孔光、何武、夏侯信、鲍宣这些名噪一时的大儒们,都是井田制的忠实拥趸。可惜武帝也好,宣帝也罢,都丝毫没有复古的意愿。

王莽刚刚做了皇帝,儒家知识分子们又马上抛出了井田制的提案,其心情之迫切可以想象。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最高代言人,王莽没有理由不批准这份提案,这其实也是他“盛世梦”里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份石破天惊的诏书很快出炉了:“天下的田地全部更名为‘王田’,不得买卖。家中男丁不足八人而田地超过一‘井’者,多余的田地必须分给九族、邻里和乡党。以前没有田地的,则按制度去领取田地。有敢于非议井田圣制、惑乱群众者,参照舜帝当年的成例,抓起来流放四夷。”

在再现三代盛世的光辉这个伟大理想上面,王莽的态度是相当真诚的,所以他坚信《周礼》的真理性。但对《周礼》的极端崇拜,也自然而然意味着,他主导的这场社会改造运动,是完全没有任何创造力的。

出炉的第二条新政,是关于解放奴婢的。

作为一种私有财产,奴婢的数量在汉末已高达380多万,占全部人口的15%。不过对王莽而言,奴婢数量对国家经济,尤其是对税收所产生的冲击并不是他解放奴婢的主要原因。真正的动力,其实源于儒家意识形态当中的人本思想。王莽早年曾逼着杀死家奴的儿子自杀,如今又极力推行奴婢解放,禁止买卖奴婢,可见他那些愤慨的指责—“逆天心,悖人伦,谬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显然是发自肺腑的。

第三条新政,是关于币制改革的。这次币制改革的另一笔政治账,同样来自西周盛世的成功经验。同时代的名儒师丹曾经说过:“古者以龟贝为贵,今以钱易之,民以故贫。”师丹的这番高论确实无可理喻,但对王莽而言,却显然属于真理,周公时代使用的钱币,不就是龟、贝吗?所以,在退出货币体系数百年之后,龟、贝再次在新莽时代死灰复燃。

第四条新政,是关于行政改革的。

汉代的行政体系继承自秦代,而秦代政治早已被儒家知识分子们“论证”为亘古未有的暴政。所以,许多个万籁无声的夜晚,王莽在空寂的皇城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独自虔诚地翻阅着上古时代的那些儒家经典著作,寻找着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官职和地理名称。在他看来,一个伟大的盛世,必须要配以许多伟大的名称才能名副其实。王莽所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一一从《周礼》、《王制》这些古圣贤的名著里刨出来。

第五条新政,是盐、铁、布帛等主要工商业的国有化。理论依据仍然是儒家经典著作。如名儒鲁匡提议酿酒业国家控制的理由就是:“根据《诗经》的记载,太平年代,酿酒业控制在政府手里;孔子也说过,衰乱之世,酿酒业才操纵在百姓手里。”

精神文明建设不能当饭吃

王莽虔诚地按照《周礼》的指导思想去治理这个混乱的国家,但是,一点起色都没有。

盛世没有来,乱世却更乱了。

随着改革的推进和破产,那些支持王莽登基的人群开始慢慢发生分化。儒家知识分子仍然鼎力站在王莽背后,但豪族们却悄悄退出了—王莽迫切地希望能够解决汉帝国积弊了近百年的流民问题,寄厚望于土地改革,但结果却是恶劣的,流民们仍然是流民,握有大量土地的豪族们却为了利益走到了王莽的对立面。

地皇四年的秋天,叛军逼近洛阳。不知所措的王莽再次遵循《周礼》的指示—“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率领群臣来到南郊,集体向天地哭诉。这个白发苍苍、年近七旬的老人,颓然地跪在祭坛上,絮絮叨叨地回忆、诉说着自己获得帝位的前后本末。最后悲愤地仰天质问:“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问毕,他捶胸大哭,几乎昏厥。

这年十月,王莽在洛阳被乱兵剁成了肉酱,他留在史书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被送到宛城,供当地百姓练习脚法,还有人偷偷割走了他的舌头。

推翻新莽政权、剁碎王莽的乱兵,其一是无地的流民,其二则是以南阳刘秀为首的豪族。而儒家知识分子们与王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王莽的失败,后世多归结为其新政不合时宜,这种评价是极不公正的,因为王莽所面临的难题,在当时几乎无人可以和平解决—在西汉末年漫长的蝗灾与饥荒的背后,是人口生殖力与土地生产力之间的矛盾越来越紧张。在土地面积和单位产量没有明显提升的条件下,汉帝国的人口却较之文景之治时代增加了六倍。生产力无力负担生殖力的后果,是大面积垦荒潮的出现;无节制垦荒的后果,则是环境的大破坏;环境的大破坏随之引发大规模的蝗灾;大规模的蝗灾随之再度削弱生产力……整个汉末的农业生产生态,一直处于这样一种恶性循环之中。这不是王莽和他的“井田制”可以解决的问题,更不是他的“精神文明建设”所能解决的问题,精神文明填不饱民众的肚皮。

王莽和他的新莽政权,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悲剧。新莽政权诞生的背后,承载着汉代儒家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政治理想,这一政治理想,可以说是中国数千年帝制时代,最开明、最民本的政治理想,或者说是最有道统担当感的政治理想—当然,后人不免指责其政治理想依附于“天人感应”怪力乱神,这种指责貌似有道理,但当代西方之主流政治理念,又何尝不依于“耶教”精神,何尝不同属“怪力乱神”?

新莽王朝的溃败,是儒家政治理想从此走向犬儒化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对此有着深度的认识:“在前汉之世,政治家的眼光,看了天下,认为不该就这么苟安下去的”,王莽“只是代表时代潮流,出来实行改革的人”;王莽改革的失败,遂使得后来的政治家们“专求所以适合社会者,而不复思改革社会矣”,“自东汉至今二千余年,可谓误入歧途”。而真正将“东汉至今二千余年”导入歧途的,则是东汉王朝的开国之君光武帝刘秀。

自王莽新政之后,儒家专注改良,不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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