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笔补造化,不平则鸣 萧树 一说韩愈,不能不提他倡导的“古文运动”,他因此“文起八代之衰”,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实在巨大。 但很少有人知道,韩愈的“古文运动”,缘起于他的诗歌活动! 在“古文运动”之前,盛唐诗人们已经非常漂亮、非常彻底地在诗歌上完成了“古文运动”。 齐梁以来那种无聊当有趣、傻瓜充聪明、呆屌楞耍帅的萎靡诗风,被一扫而尽,他们让诗就是诗,诗歌因此毫光四射,上至皇室,下到平民,无不爱诗,连黄口小儿都以吟诗为能事!诗歌成为真正的盛唐之盛! 这种蔚为壮观的景象,给韩愈以深刻的启迪:诗歌既已走在前面,文章也必须跟上改革的步伐,文章必须强化它的表达功能,天工造化之奇,大自然说不出来的,文人的笔要替它说出来! 要把虚头巴脑的齐梁文风,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去,特别是那种华而不实的骈体文,完全要不得,应该踢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先秦散文那种指代明确、内容丰富、说理透彻的精神,才是文章写作的必由之路,“文道合一”,“气盛言宜”、“陈言务去”。 尽管他的好哥们刘禹锡在韩愈拿着喇叭到处呼喊自己理论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写出了千古流传的《陋室铭》和《秋声赋》。大家在为刘禹锡拍掌叫好的同时,也同时给韩愈大大地点赞! 韩愈在轰轰烈烈大搞古文运动的同时,诗歌活动半点也没搁下。作为一个气魄惊人,洞察力同样惊人的大诗人,在通透地理解盛唐诗歌之后,他认为,盛唐诗歌绝非诗歌写作的终点和顶峰,诗歌在题材、内涵、以及表达方式上,都必须继续丰富和提升。 韩愈没有吹牛,他这样说,也在这样做。 看看韩愈写的这首诗——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猗兰操》 如果以前没读过这首诗,很多人可能不会把它当唐诗,而会以为是藏在《诗经》哪个角落的风雅颂。 还有这一首—— 条山苍 河水黄 浪波沄沄去 松柏在山冈 ——《条山苍》 是不是觉得魏晋风味挺足的?主要是这气势,如此大磅礴,绝对大襟怀、大气度! 但韩愈对诗歌的改造和重建,却远不只这些!他不仅写很不像唐诗的唐诗,更写比唐诗更唐诗的诗。他认为诗歌必须雄、奇、怪、异,可以不受韵律、节奏、对称的约束,以文为诗,以议论入诗。 结果韩愈笔下的唐诗,就成了这个样子——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直接把一场春天的细雨说成如酥油般腻润,由此开始,让我们看到一直蹑足前行着的春天,突然就在皇都铺天盖地张开了羽翼。细腻而堂皇!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一场大捷班师的喜庆诗写得如此大开大阖,境界实在雄奇,这才称得上是山欢水笑,普天同庆! 那么,他落魄时会写什么样的诗呢?看这个——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写这首诗时,摊的事可不是一般的大。他在朝堂上力谏唐宪宗迎佛骨,说奉迎佛骨这样的事很荒唐,甚至说出这些行为会折损寿命的话,请求把这些佛骨烧毁,惹得唐宪宗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处他极刑,好在裴度、崔群等人极力劝谏,这才免死,贬为潮州刺史,当天便要上路。 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脖子上的那颗大脑袋硬是不肯低下,完全是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大气概! 他直接以议论入诗的诗,照样脍炙人口——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唯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调张籍》 以文入诗时,也是境界大出——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 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忽忽》 后人按他这个法子,搞出了一个新文体,叫散文诗。 连山水诗,韩愈也写得气势奔腾,横空出世—— 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 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 ——《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 但韩愈一直都不是一个人在写诗。贞元八年,24岁的韩愈与42岁的孟郊在科场相遇,结为莫逆,孟郊以苦吟为特色,用词险峻,寓奇特于古拙的创作风格,对韩愈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他们观点相近、创作趋同的诗歌活动,又吸引了张籍、李翱等人,韩孟诗派由此诞生,没多久,又一批苦哈哈的朋友接二连三地加入阵营,贾岛、李贺、卢仝、马异、刘叉等纷纷加入。 这些诗人都历经坎坷,有志难伸,在创作上,却是常人难以想像的高标准、严要求,个个不走寻常路,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以雄奇豪放、气势磅礴的创作,成为这批诗人的领袖,当初影响他的孟郊,后来反过来受他的影响。 韩愈为孟郊写的《送孟东野序》,其鲜明的艺术主张,成为千百年来文人不断传习的名篇,韩愈为孟郊写的《醉留东野》,体现了两人亲如兄弟、相互倚重的情意——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 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 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 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 低头拜东野,原得终始如駏蛩。 东野不回头,有如寸筳撞巨钟。 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 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 韩孟诗派极大丰富了盛唐诗歌的内涵和表现手法,中唐诗歌因此大放异彩,韩孟诗风在当时蔚然成风,贾岛、李贺们的贡献自不必言。 就连其中名气最小的卢仝,也因一首《七碗茶诗》,在千万茶客中,留下不朽的诗名——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韩愈是胸襟大得足以气吞山河的人。看他的《祭十二郎文》,看他的《祭鳄鱼文》,看他的《论佛骨表》,能看到他念亲情能怮彻肝肠,为百姓则凛然正气,除弊政可不惧生死。 长庆二年,他任宣慰使前往镇州处理成德军杀害节度使并图谋叛乱事,唐穆宗命他不要急于进入镇州,先在边境留驻相机行事。 但韩愈毅然只身入境,面对兵士斧铖刀丛,昂然而入,又被兵士围在院子里,他在刀斧箭矢前声色不动,慷慨激昂,向这些兵士陈说利害,完全以一己之力,扑灭了这支军队的叛乱之火。 这种堪称伟大的人格,是他树立的文学丰碑下最为坚定的基石。 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好多成语,来自于韩愈的“创造”,如“落井下石”、“动辄得咎”、“杂乱无章”、“佶屈聱牙”、“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不平则鸣”、“虚张声势”、“飞黄腾达”、“再接再厉”、“坐井观天”、“蝇营狗苟”、“驾轻就熟”、“贪多务得”、“无理取闹”等,别看它们现在是我们运用得心应手的熟词,但韩愈推出它们时,都是生僻字,只因它们表达上精确、精彩、生动,很快被广泛接受,约定成俗,进入珠玉盈盈的汉字词语宝库。 韩愈作品丰富,赋、诗、论、说、传、记、颂、赞、书、序、哀辞、祭文、碑志、状、表、杂文等各种体裁的作品,均有卓越的成就。现存诗文700余篇。 公元824年12月,韩愈病逝于家中,终年57岁。死后获赠礼部尚书,谥号文。 公元1078年,宋神宗追封韩愈为昌黎伯,准其从祀孔庙。 - END - 编辑:江心语 图片: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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