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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乃峰:新见鲁叔四器与鲁国早期手工业

 徒步者的收藏 2017-08-22

先秦秦汉史研究,先秦秦汉史讨论,学术与随笔,讨论与共鸣

“青铜器与金文专辑”

(侯乃峰先生近照)


侯乃峰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关键词:鲁叔四器;阳桥;鲁国早期手工业

 :新公布的鲁叔四器的铭文内容与鲁国早期历史密切相关。不少学者已经对铭文内容进行了深入研究,但仍然存在一些文字释读与理解上的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在铭文正确释读的基础上,从鲁叔四器的铭文内容可以看出鲁国早期手工业的发展已经具备了相当高的水准。


朱凤瀚先生主编的《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一书,其中收录有朱先生所撰的《器与鲁国早期历史》一文,公布了一组分別由海外不同私人收藏家所藏的与西周时期鲁国早期历史有关的铜器及其铭文,并对这组铜器做了很好的研究[1]

董珊先生撰文对这组铜器铭文进行了补充考释,同时指出:这组铜器的器主名”当据裘锡圭先生《释柲》(附《释“弋”》)一文 [2]“叔”;朱先生文中原本认为这组铜器是三件(叔尊、叔卣、“提梁套盒”),实际上应该是四件,其中所谓的“提梁套盒”应该本是两件提梁卣,提梁卣的器身可分为三部分,其腔内原应套有漆木桶为胆,其用途最可能是为酒保温。其中一件丢失了器盖和器口两部分。器形完整的那件卣,器底与盖内对铭,可称为“叔卣甲”;失盖的那一件则可称为“叔卣乙”。因为这组器物的器主之名为“叔”,此器又属西周鲁国,为了便于称引,董先生建议不妨总称这组铜器为“鲁叔四器”[3]。董先生之说甚为有理,当属可信,以下行文中的称引即采用其说。

 

一、鲁叔四器铭文补释

 

鲁叔四器中,叔卣的器、盖对铭,与叔尊的内底铭文相同;“叔卣甲”器底与盖内对铭,与“叔卣乙”器底铭文相同。为便于讨论,下面我们首先结合朱、董两位先生之文以及陈剑、刘呈缇等先生的意见,并参以己意,写出释文如下。

叔尊、叔卣的释文:

侯曰:叔,不(丕)显朕文考鲁公,(黹)文遗工,不(丕)(厥)敏(诲)。余令女(汝)自(阳(桥)来敏(诲)鲁人为余(宫),有姝(树)具(俱)成,亦唯小(少)羞(优)。余既眚(省),余既处,亡(无)不好,不(忤)于朕敏(诲)。

侯曰:叔,若!若!自今往,(弗)其又(有)达女(汝)于乃(巧)。(赏)女(汝)贝、马用。自今往至于(亿)万年,女(汝)日其(尚)勿(替)乃工,日引。

唯三月,叔易(赐)贝于原。叔对扬辟君休,用乍(作)朕剌(烈)考宝尊彝。

叔卣甲、乙的释文:

侯曰:叔,女(汝)好友朕敏(诲),才(在)兹鲜女(汝)生(性)。(继)自今,(弗)又(有)女(汝)井(型)。易(锡)女(汝)贝用。唯六月,叔易(锡)贝于寝)。叔对扬辟君休,用乍(作)朕文考宝尊彝。

    下面我们在已有讨论意见的基础上,对铭文中几处解释有分歧的字词谈些补充性的看法。

1.“夊(黹)文遗工”:夊,原铭字形作”,朱先生文隶定作“夂”,引《說文》“夂,从后至也,象人两胫后有致之者。凡夂之属皆从夂,读若黹”为说,将“夂(黹)”读为“致”,训为“送到、送达”。文,谓礼法、礼制、法度。“致文”即是讲鲁公带来礼法。董先生文以为此字是“夊”,《说文》:“夊,行迟曳夊夊,象人两胫有所躧也。凡夊之属皆从夊。”“夊(綏)”读为“垂”,训为“留传”或“流传”。“垂文”即留传著述,与“遗功”正相对文。

今按:《说文》分“夂”、“夊”为二字,然从古文字形来看,实则两者皆为倒趾的象形,当为一字[4]。在《说文》中两个字各有读音,当是分化成二字之后才产生的。朱、董二先生之说于铭文中皆可通,然因“垂文”见于传世典籍,故董说较优。不过,笔者认为此字释“夂”读为“黹”而就“黹”字为训亦可通。簋铭文有“坙雝先王,用配皇天,簧黹朕心,施于四方”(《殷周金文集成》4317)一句。其中“簧黹朕心”的“簧黹”,张政烺先生读为“横致”,其说以为:“簧,疑读为横。黹,疑读为至或致。《礼记·孔子闲居》:‘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横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下言‘志之所至’等等为五至。郑玄注:‘横,充也。’又‘凡言至者,至于民也。志,谓恩意也。言君恩意至于民。……善推其所有以与民共之。人耳不能闻,目不能见,行之在胸心也。’意与此近。”[5]张亚初先生谓“簧”字应为“黄”之假借字,在文献中可作“美”和“光”解。又“黄”与“皇”音义并通,“簧”假为“皇”义也可通。“黹”字在文献上训为“刺绣”,引申之则有“盛美”之义。“簧黹朕心”就是“光美我心,嘉美我心”[6]。其他如马承源先生读为“广侈”[7],郝士宏先生在张政烺先生之说基础上加以补充而读为“横置”[8],对“黹”字的看法恐皆有可商。分析“簧黹朕心”的语法结构,“朕心”作为名词,“黹”字显然是作为动词使用的,而且当是一个蕴涵有褒美之义的动词。朱凤瀚先生将“黹”读为“致”,张政烺先生的说法一致,其实张亚初先生的意见更值得重视。《说文》:“黹,箴所紩衣。”《雅·言》:“黹,紩也。”郭璞注:“今人呼紩衣黹。”邢疏:“谓缝刺也。”“黹”有纹饰的刺绣,作动词指缝紩衣物,引申则当有“修美、美饰”之义。“簧黹朕心”的“簧”似当如马承源先生之说读为“广”,“广”常训为“大”。《说文》:“广,殿之大屋也。从广、黄声。”段注:“引伸之为凡大之偁。《诗·六月、雝》,《传》皆曰:‘广,大也。’”“广黹朕心”即“大美我心”,也就是“大大地美饰我心”之义。张亚初先生的意见相比之下更为合理可信。而且,在叔尊、叔卣铭文中“黹”字的施动对象是“文”,簋铭文中“黹”字的施动对象是“心”。我们知道,青铜器铭文中的“文”字常常写作中间加有“心”形者[9],可见“文”与“心”在最初的意义上当有很密切的关系,两者皆可作为“黹”字的施动对象也就不足为怪了。马叙伦先生谈到“文”字时说:“文为黹绣之逪画”,“此盖黹绣者之图语”[10]。可见“黹”字与“文”字在意义上也存有密切关系。由此,“黹文”连文成词也就可以理解了。

“遗工”的“工”,朱先生文以为当读作“功”,即功业。“遗功”即遗留下功业。又下文“勿竝(替)乃工”的“工”,朱先生文虽然没有在后面括注读为“功”,但从其文中将之解释为“功业”来看还是与“遗工”的“工”同样理解的。董先生文在两处“工”字的理解上皆从其说。

今按:由整个铭文的内容来看,全文主要是说器主“叔”因为“侯”建筑宫殿(“为余”、“有树俱成”)而受到赏赐之事。“叔”的身份是工师、工匠之类,这由下面铭文中所提到的“自今往,弜(弗)其又(有)达女(汝)于乃丂(巧)也可以约略得知。因此,我们认为铭文中的这两个“工”字皆当如字读且就字为训。“遗工”的“工”与“文”对文,似当指鲁国封邦建国之时周天子赏赐给“鲁公”的工匠以及他们所掌握的手工业技艺。“勿竝(替)乃工”的“工”,指“叔”的工作,也代指“叔”所掌握的灵巧的手工业技艺。

黹文”与“遗工”当是互文见义,谓鲁公使得鲁国礼制法度与工匠技艺更趋美善,并留传于后世。

2.“余令女(汝)自(阳(桥)来敏(诲)鲁人为余(宫)”

”读为“”是董先生的意见,其说可信。“”,地名。朱先生文以为“”或可读作“阳”或“杨”,“”字见于《说文解字》,曰:“,木也。从木,號省声。”但“”作为二字合成的一个地名,其今地望不详。董先生文对此地名亦持谨慎态度,正文中说明此地名“待考”,而在注释4中又提出了一个不甚确定的想法:疑“”读为“唐尧”,即指当时的晋国。

今按:”当读为“阳桥”。“”读为“阳”没有问题。“”字,《说文》认为是“从木,號省声”。又《说文》:“,从玉、號声,读若镐。”则知“號”声字与“高”声字可通。“桥”从“乔”得声,“乔”又从“高”得声,故“从木,號省声”的“”字读为从“高”得声的“桥”字也应该没有问题。

“阳桥”作为地名,是鲁国的一个邑名,见于《左传·成公二年》:

楚侵及阳桥。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斲、执针、织纴,皆百人,公衡为质,以请盟。楚人许平。

杜注云:

阳桥,鲁地。……执斲,匠人。执针,女工。织纴,织缯布者。

我们已经知道,铭文中“叔”的身份是工匠,他因为“侯”建筑宫殿而受到赏赐。如果我们以上所说的将铭文”读为“阳桥”的意见不误的话,则“叔”就是来自鲁国“阳桥”的一位工匠,而《左传·成公二年》的这段记载似可印证此说的合理性。春秋时期用作贿赂的常常是宝鼎钟磬、玉帛车马、土地城池等贵重物品,以手工业者作为贿赂的似乎仅此一见。当鲁国的阳桥面临楚国侵略之时,孟孙用以贿赂楚人的竟然是三百名手工业者,而且其中还有“匠人”一百名。这也许可以说明,“阳桥”很可能是当时鲁国一个重要的手工业基地。因此,“侯”命令“叔”从阳桥来为其建筑宫殿、楚国侵及阳桥时孟孙要用三百名手工业者贿赂楚人也就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3.有姝(树)具(俱)成,亦唯小(少)羞(优)

姝,朱先生文就字为训,解释为“好、美、美好”。董先生读为“筑”。

今按:姝,当读为“树”。“姝”从“朱”声,“树”从“尌”声,“朱”声字与“尌”声字常见通假。如郭沫若先生讨论“上乐鼎”时说:“之异文,从广、朱声。朱声与尌声同部。”[11]又如所谓“眉鼎”的“”字,黄盛璋先生指出“”就是“”字[12]。《集韵·虞韵》:“蹰,踟蹰,行不进也。亦作跦。”《文选·成公绥啸赋>》“逍遥携手,踟跦步趾”,李善注:“《广雅》曰:‘蹢躅,跢跦也。’跢跦与踟蹰古字通。”这些皆可作为“朱”声字与“尌”声字相通假的例证。

树,树立、建树之义。有树俱成”,谓“叔”之建筑技艺高超,无论建树什么都能成功。

“羞”读为“优”是陈剑先生的意见,其说以为:

疑当读为“亦唯小(少)羞(优)”。优,裕也,优游有余力,或在完成的程度与质量、工期等上头有余地。……“有树俱成,亦唯少优”犹言其营作不但俱皆成功,而且还(“亦”)“举重若轻”。“亦唯”之连接两层意思、且有递进或补充说明之意味,可对比禹鼎“用天降大丧于下国,亦唯鄂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毛公鼎“唯天将集厥命,亦唯先正恪(?)艾厥辟”等。

其说可信。《论语·宪问》“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朱熹集注云:优,有余也。”《论语·子张》“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朱熹集注云:“优,有余力也。”皆可作为铭文中“优”字的注脚。

4.自今往,弜(弗)其又(有)达女(汝)于乃丂(巧)

朱先生文将此句读为自今往弜(未),其又(有)达(赖)女(汝)于乃丂(孝)”,以为:“”当读为“”,“自今往未”即是“自今往将来”,亦即“自今以后”;“达”当读如“赖”,训为“恃”;“”当读作“孝”,但其意似有别于“父考”之“考”,当训为“成”。此句意思是“那就有赖你在职事上的成功啦”。董先生文将这句话读作“弜(弼-必)其又達(賴)女(汝)于乃丂(巧)”。陈剑先生同意董先生将”读为“巧”,而不同意其将“弜”读为“必”,认为“弜”应改读为“弗”。其说可信。同时,陈剑先生认为“弗其有达汝于乃巧”应是“大概就不会有人在你的‘巧’这方面、这事上,或是质疑你、或是贬低你、或是看不上你了”一类意思。

今按:循董珊、陈剑先生的思路,我们认为“达”字在铭文中就字为训而解释为“达到”即可。自今往,弜(弗)其又(有)达女(汝)于乃丂(巧)”,意即:从今往后,大概沒有人能在工巧這方面達到你的程度了。这句话言外之意仍然是高度赞许“叔”之技艺巧妙绝伦,无人可及。

5.女(汝)日其(尚)勿竝(替)乃工,日引

,因上文(赏)女(汝)贝、马用”一句出现过,彼处读为“赏”无可置疑,故朱、董二先生皆将此处的“”亦读为“赏”,训为“赏赐”。朱先生文将这句话句读作“女(汝)日其)。勿竝(替)乃工,日引”,董先生句读作“女(汝)日其)勿竝(替),乃工日引”。

今按:”当读为“尚”,且当句读作“女(汝)日其(尚)勿竝(替)乃工,日引”。“”可读为“赏”,而“赏”从“尚”得声,故“”读为“尚”应当没有问题。

尚,《说文》:“庶几也。”杨树达先生谓:“乃有所冀望于人而命之之词”[13]。如曶鼎铭文“必尚卑(俾)处氒(厥)邑”的“尚”即是如此。又如包山楚简卜筮祭祷简中常见的“尚毋又(有)咎”的“尚”亦当同解。李学勤先生即曾经指出:尚,庶几。文献所见古代卜筮辞,多有以“尚”冠首的语句[14]。这种用法的“尚”其实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当、应当”,是用以提出希望的语气辞。在铭文中,“侯”先对“叔”加以赏赐,然后用“女(汝)日其(尚)勿竝(替)乃工,日引”提出希望,对其加以劝勉。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应当每天都不要荒废了你的工作技艺,每天都要追求在工作技艺上有所增长。

6.铭文的韵读情况。

两篇铭文用辞简朴古奥,给确定铭文句读带来很多障碍。朱、董两先生之文有多处句读不同,由此也导致对铭文内容的理解不一。其实,考察铭文的用韵情况,对于我们正确句读铭文进而准确理解铭文内容很有帮助。以上释文的句读即考虑到铭文的用韵情况,下面对此做些简单说明。

1).(赏)女(汝)贝、马用【东部】。自今往至于(亿)万年【真部】,女(汝)日其(尚)勿竝(替)乃工【东部】,日引【真部】。”

按:“用”、“工”属东部,“年”、“引”属真部。四句话的押韵情况属于交韵。

2).“才(在)兹鲜女(汝)生(性)【耕部】。(继)自今【侵部】,(弗)又(有)女(汝)井(型)【耕部】。易(锡)女(汝)贝用【东部】。唯六月,叔易(锡)贝于寝)【侵部】。”

按:“生”、“型”属耕部,“今”、“寝”属侵部,“用”属东部,东、侵合韵。

以上所分析的用韵情况也为我们的句读提供了旁证。

下面我们在原有讨论意见的基础上,结合以上所提的几点新的看法,对两篇铭文的大意做些梳理。

叔尊、叔卣铭文大意:

侯说:叔,我显赫的父亲鲁公,使得鲁国礼制法度与工匠技艺更趋美善,并留传于后世,这也极大地铺陈宣扬了他的教诲。我命令你从阳桥来教训指导鲁人为我建筑宫殿,你所建树的俱都获得成功,而且还在完成工程上稍有余力。我已经视察过,我已经居住过,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也与我的教诲命令没有违逆之处。

侯说:叔,很好!很好!从今往后,大概有人能在工巧这方面达到你的程度了。赏赐给你贝、马供你使用。从今往后一直到亿万年,你应当每天都不要荒废了你的工作技艺,每天都要追求在工作技艺上有所增长。

在三月的时候,叔在原这个地方获得鲁侯赏赐贝的荣耀。叔答扬了国君的休荫,制作了这个用于祭享有功烈的父亲的宝贵宗庙彝器。

叔卣甲、乙铭文大意:

侯说:叔,你很好地遵从了我的教诲,在此嘉美你的性情。从今以往,没有人不以你作为榜样。现在赏赐给你贝供你使用。在六月的时候,叔在寝宫获得鲁侯赏赐贝的荣耀。叔答扬了国君的休荫,制作了这个用于祭享有文德的父亲的宝贵宗庙彝器。

 

二、鲁叔四器与鲁国早期手工业

 

朱先生文推定鲁叔四器中的叔尊与叔卣的年代当在康王晚期至昭王时段内,其中所见的“侯”为鲁炀公熙,“鲁公”为伯禽;叔卣甲、乙二器的年代已进入穆王时期,铭文中的“侯”应是鲁炀公之子魏(微)公。董先生文对此皆予以肯定。同时,两位先生都指出,鲁叔四器与鲁国历史上的“炀公徙鲁”、“炀公筑〈茅〉(第--雉)阙门”有关。《史记·鲁周公世家》:“炀公筑茅阙门。”《集解》引徐广曰:“一作‘第’,又作‘夷’。《世本》曰‘炀公徙鲁’,宋忠曰:‘今鲁国’。”“炀公徙鲁”也即到鲁炀公时鲁国徙都于曲阜之事。这些都是正确可信的意见。

综合以上所论,可知两篇铭文的内容主要是:“叔”在鲁炀公时受命从阳桥来教导鲁人建造宫殿。任务完成之后,鲁炀公很满意,高度称赞他工巧的技艺,并对其进行赏赐。后来在鲁魏(微)公时,“叔”又在鲜地受到赏赐。

两篇铭文的内容不仅与鲁国历史上的“炀公徙鲁”事件有关,而且从侧面反映出鲁国早期手工业的发达程度。

我们知道,由于当时周公所处的特殊地位,鲁国在周初分封时获得的封赏是相当丰厚的。《左传·定公四年》记载:

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分鲁公以大路、大,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之虚。

这里虽然没有明确记载分封的臣民中有工师匠人之类,但让殷民六族“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也即基本上保持本宗各个氏族的原有社会结构,可以从侧面说明分封时的实际情况。这些宗族中原本就应该包含有一定数量的手工业者以为统治阶级上层服务,则在保持原有社会结构的情况下,鲁国分封时的附属臣民中自然应当包括有部份手工业者。而且,所分封之地的土著居民即所谓的“商奄之民”中本来亦当有相当数量的手工业者存在。然因铭文简奥,鲁叔四器的器主“叔”究竟是鲁国分封时移居过来的还是当地的土著居民现已无从考究。

西周时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主要是官府手工业,手工业者从生产经营到个人活动都受到官方的严格控制。铭文中的器主“叔”既然能有机会为鲁侯建筑宫殿,他很有可能是属于当时官方控制且纳入国家官制系统之中的手工业者。“叔”主要功绩是为鲁侯建筑宫殿,由其职守来看,其身份应当是匠人、匠师之类。《周礼·冬官·考工记》所记载的“攻木之工”有“匠人”,其职责有“匠人建国”、“匠人营国”、“匠人为沟洫”等。先秦时期建筑宫殿主要是土木工程,《考工记》所记载的“匠人”职责也主要是与土木工程相关,故知“叔”之基本职守为“匠人”之属。又《周礼·地官司徒·乡师》“及葬,执纛以与匠师御匶而治役”,郑玄注云:“匠师主众匠,共主葬引。”“叔”既然“来诲鲁人”建筑宫殿,则可知其本身当是一个具有相当地位的“主众匠”的“匠师”。而且,“叔”通过“诲鲁人”为鲁侯建筑宫殿,任务完成之后肯定可以培养出一批具有实践经验的工匠,这些工匠在鲁国应当也会被纳入国家体制统一加以管理。

西周初期封邦建国,分封诸侯,各个诸侯国始封君的职位、才能、性格等往往会对这个国家的发展方向产生影响。如齐国是姜太公的封国,姜太公称“师尚父”,在西周王朝中主要担任军事职务,后来齐国的军事文化异常发达也许与姜太公的军事职务不无关系。鲁国是周公的封国,虽然周公自己没有就封,但鲁国建国立邦初期各项方略政策的制定肯定离不开周公的指导与参与。《尚书·金縢》中周公自言“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同时,周公还亲自参与了营建成周雒邑的工程,《尚书》的《召诰》和《洛诰》均有明确记载。西周初期这项巨大的工程既可为周王朝培养出了一大批具有实践经验的工匠,又为周公施展自己的才能提供了机会。雒邑建成之后,参与工程建设的匠人很有可能会被分给各个诸侯国继续从事营建都邑的工作。又《说苑·至公》记载:“周公卜居曲阜,其命龟曰:‘作邑乎山之阳,贤则茂昌,不贤则速亡。’”若此记载可信,则是周公直接参与了鲁国国都的选址工作。鲁国早期手工业的发达也许与周公本人的才能与经历不无关系。

鲁叔四器铭文中说鲁公“夊(黹)文遗工”,将“文”与“工”相提并论。文,谓礼制法度,也即西周的礼乐文化制度,这是属于上层建筑“道”的层面的东西。工,当指工匠以及他们所掌握的手工业技艺,这是属于宫室、器物、服饰等“器”的层面的东西。西周初期分封之时,鲁国在“道”、“器”两个方面都占尽优势。西周王室为“褒周公之德”(《史记·鲁周公世家》)而让鲁国使用天子礼乐,形成“周礼尽在鲁”(《左传·昭公二年》)的局面,丰厚的礼乐文化资源最终培育出了一代大圣孔子。由鲁叔四器铭文及传世文献的记载可知,鲁国早期的手工业技艺应当已经具备相当高的水准,这也许就是后来鲁国能产生一代巨匠鲁班的原因所在。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20110490677)、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简帛诗学文献释读与研究”(13AZD034)、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商周金文人名资料的整理与研究”(14BZS008)和曲阜师范大学科研启动基金项目“上博竹书(一~七)儒学文献释文整理”研究成果初稿承蒙裘锡圭、陈剑、刘刚等先生审阅指教,谨致谢忱。


注释

[1] 朱凤瀚.器与鲁国早期历史[A].朱凤瀚.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20.

[2] 裘锡圭.释柲[A].裘锡圭.古文字论集[C].北京:中华书局,1992:29-31.

[3] 董珊.新见鲁叔四器铭文考释[Z].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1-8-3.下引陈剑、刘呈缇先生的意见参此文下面的“学者评论”栏。以下所引诸位先生意见皆见此处,不再出注。铭文中“鲜”训为“善”、“生”读为“性”,将“才(在)兹鲜女(汝)生(性)”解释成“在此嘉美你的性情”是刘刚先生的意见。其引《诗·小雅·北山》“嘉我未老,鮮我方將”郑玄笺“嘉、鮮,皆善也”为证,说当可信。

[4] 董莲池.说文解字考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215、219.

[5] 张政烺.周厉王胡簋释文[A].古文字研究(第三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0:107.

[6] 张亚初.周厉王所作祭器簋考[A].古文字研究(第五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1:153.

[7] 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三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278.

[8] 郝士宏.“簧黹朕心”解[A].古文字论集(二)[C].西安:《考古与文物》编辑部,2001:63-64.

[9] 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金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635.

[10] 马叙伦.读金器刻词·卷中[A].刘庆柱、段志洪、冯时.金文文献集成(第三十册)[M].北京:线装书局,2005:408.

[11] 郭沫若.释[A].郭沫若.金文丛考[C].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217.

[12] 黄盛璋.三晋铜器的国别、年代与相关制度[A].古文字研究(第十七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9:20.

[13] 杨树达.《诗》“上入执宫功”解 [A].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增订本)·卷五[C].北京:中华书局,1983:207.

[14] 李学勤.竹简卜辞与商周甲骨[J].郑州大学学报,1989(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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