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 《诗经·王风·黍离》赏析

今天我们一起来学习《诗经·王风·黍离》。一直以来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有一个说法，叫做“黍离之悲”，那么“黍离之悲”到底代表着怎么一种情绪？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在《黍离》这首诗中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诗经

赏析

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大家拿着手上的《诗经》文本，首先对比一下这三章，把这三章诗人有变化的字眼划出来。我们知道《诗经》中很多篇目都用了重章叠唱的手法，也就是说在一首诗里有一部分句子是完全一样的，有个别的句子只换了单独的某一个字。那么我们着重来看一下在这首诗中哪些字发生了变化？每一章的第一句，第三句以及后面六句全部都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只有“彼稷之苗”的“苗”，“彼稷之穗”的“穗”，和“彼稷之实”的“实”，以及“中心摇摇”的“摇摇”，“中心如醉”的“醉”和“中心如噎”的“噎”。现在我要求大家先把这些字全部划起来，然后来思考一个问题：“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和“彼稷之实”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们都知道“稷”是一种粮食，是一种高粱，是一种庄稼。而前边的“彼黍离离”，“离离”是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意思，那么也就是说在这里，“黍”是小米，“稷”是高粱，无论是小米还是高粱都是在说庄稼长得密密麻麻的很整齐的样子。首先是庄稼苗长得非常的茂盛，抽出了穂，最后是收获了果实，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的跨度，在这个时间的跨度里，诗人做了什么？想了什么？

我们来看一下，与这个“苗”“穂”“实”紧挨着的这一句是“行迈靡靡”，“行”是走路，“迈”是走比较远的路，也就是说，“行”和“迈”是一个持续走路的状态，“靡靡”是走路迟迟疑疑、缓慢的样子，那么大家是不是能在脑海勾勒出来这样一个形象：在一片荒原之上长满了庄稼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非常地旺盛，诗人在这里慢慢地走着，心怀着忧伤，因为他说“知我者，谓我心忧”，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他是心怀着忧伤的。他看着这些绿绿的幼苗，想到了它们会抽出穗，无论是小米还是高粱都会抽出穂，而且都会结出它的果实，都会收获，但是他的心里却十分忧伤。他为什么会充满了忧伤？他走得那么慢，那么迟疑，而且又那么沉重，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先留一个悬念，来看另外三个词语。一个是“摇摇”，“摇摇”是心里面忧伤却又无法诉说的样子;一个是“中心如醉”的“醉”，那是有点迷迷糊糊，精神恍惚的样子;还有一个是“中心如噎”的“噎”，是咽喉闭塞之后，幽深甚至到了不能喘息的程度。我们把这三个词语放在一起来读一下：“摇摇”、“醉”、“噎”，我们注意这个“噎”给人带来的声韵上的哽咽之感是非常重的。这三个词语放在一起，我们能感受到诗人的情感是越来越浓烈的，在这个浓烈的情绪之中，他对于眼前的庄稼所感发的这样的悲痛是一层更胜一层，那么为什么呢？大家想一下，如果是我们我们在田野上看到庄稼，我们看到它长得如此地好——它们会抽出谷穗，会长出果实，我们会非常地高兴，我们会认为这是收获的季节，可是诗人为什么如此忧伤？那么在这里我们就涉及到了学习《诗经》应该知道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诗经》是在周王朝时期，在这样的背景下所创作的诗歌，我们首先要知道是谁创作的?是什么样的人创作的？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创作的？

《诗经》从来都不单单是诗歌，所以我们要了解它背后的文化背景，以及诗歌中所蕴含的诗人的情绪与时代之间的关系，这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也是我们能够解开'黍离之谜'很重要的一把钥匙。

不管是《毛传》还是《毛序》，或者是郑玄做的“笺”，孔颖达做的“疏”，甚至于到了朱熹做的“集传”，大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周大夫，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在周王朝，能够做大夫的一定是贵族，而且他们很有可能与周王室有着血缘关系。这首诗的背景呢，当时普遍认为是周大夫“行役”，也就是出使，至于宗周，宗周是个什么概念呢？宗周指的是西周王朝，也就是说现在的周大夫指的是东周。我们都知道“平王东迁”这件事，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西周王朝灭亡，才有了东周，所以当周大夫路过了西周王朝曾经的宫殿和城池的时候，看到这里长满了庄稼，他悲悯周室之颠覆——他悲悯西周王朝的覆灭，彷徨不忍离开，于是写下了这首诗。

大家听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心里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我们在脑海里想一想，很可能我们的这个诗人，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在这些城池行走，在这些宫殿玩耍。如此巍峨、器宇轩昂，如此富丽堂皇，代表西周王朝最高文化的宫殿，代表着他童年最好的记忆，是一个国家权力曾经最集中的所在地，现在不仅是断壁残垣，夷为平地，甚至上边都长满了庄稼，就像一切重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大家可以想一下，这种悲痛，虽然看起来是如此地平和，却远胜于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山河依旧，城池破败，但依然有国家在，有城池在，而《黍离》这首诗中，城池不在、宫殿不在，万般皆变成了土之后，长出来绿油油的麦苗，虽然麦苗是无知无识无感的，可是人却知道这里曾经的繁华，兴盛于世。于是在这无感的庄稼苗之前，诗人的感情更加显得沉重。

而且我们来看这首诗，诗开头就说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里面每一句都有一个字――对，是彼此的“彼”，它是指的对方，别人家的小麦苗长得很好，别人家的高粱苗长得很好，别人家的庄稼要丰收了。我们来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一章里面都有:两个“彼”，四个“我”。在这里有一个很强烈的对照――别人和自己的对照，曾经的宗周王朝与现在的繁盛庄稼的对照。所以在这种对照之中，诗人的情绪得以呈现，而且每一章的最后两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们都知道中国人有一个传统：在遇到自己不可解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去呼天抢地，所以说在这里诗人说“悠悠苍天”的时候，这已经是他对于宗周王朝覆灭的不仅仅是悲痛哀伤，还有一种无解的这种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所希望的、他曾经喜欢的、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为什么会变成如此的模样?所以他问“此何人哉”，这个“此”是无限沉痛的，所以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还有“彼”，“我”和“此”这样一种情绪的转换，一章之内的情绪转换之中，诗人把他的矛盾以及他面对如此情境之时的沉痛表露无遗。

而我们大家需要注意的是《诗经》的重章叠唱，刚才我们说这个“醉”会比“摇”更重一层，“噎”会比“醉”更重一层，所以说在重章叠唱之中，整首诗歌定下了主要的旋律和基调，但是这个基调不是一概不变的，而是随着诗人情绪的愈加激烈。整个情绪是一层更胜一层，一层一层递进，把他的情绪在最后一章推向一个巅峰。所以我们在读这首诗或者在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在这些地方都是尤其需要注意的。

《诗经》中的重章叠唱，不仅仅有我们歌曲中副歌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在重章叠唱把情绪推放出来，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另外大家也能发现，在这里诗人并没有着重去描绘眼前的景致，没有去说这个宫殿曾经如何如何，然后中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及他眼前具体看到的景物，他用笔墨来描写眼前景物的就只有每一章的前两句。那么这就是中国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我的老师耿纪平先生当时给我们讲到《诗经》的时候，他就特别指出东西方诗歌的不同的美学特质，在它最初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奠定。那比如说中国文学史上的诗歌源头《诗经》，它的特点就是抒情性，它里面的叙事诗是极少的，即使在叙事诗中也充满了抒情的成分。

那么在这里呢，《黍离》这首诗，应该说是中国诗歌中抒情性最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他将如此沉痛的情景、情感，用纯抒情的语言来表达，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诗歌独特的美感特质。

清代著名学者方玉润《〈诗经〉原始》对《黍离》的这个特点作出非常高的评价:“三章至换六个字,而以往情深,低徊无限。”“观其呼天上诉,一叹不已,再三反而咏叹之,则其情亦可见矣。”“专以描摹虚神擅长，是凭吊诗中之绝唱也。”这样的评价绝对是非常之高的，我们经常会说“黍离之悲”，这个词语就是从这首诗中来的，“黍离之悲”充满着对于国破家亡，时移世易这样的一种哀痛，所以在吟诵这首诗的时候，沉痛之感是要能够表现出来的。

这首诗歌对于后世的影响非常之大，每到时移世易、朝代更替之时，就会有许许多多的诗人，用来写相类似的主题，而他们共同的精神源头就是《诗经》的《王风·黍离》，比如说杜甫的《哀江头》，所以我们在读诗歌的时候需要前后勾连。

另外就吟诵来说，《黍离》它是属于变风，而之前我们学习过的《关雎》《桃夭》都是正风。正风和变风有什么区别呢？相对来说，正风中平和，而变风的情绪变化浓烈一些，大家可能也发现了，在《黍离》里面的情感是相对外放的，而且情感浓度也比较大，情感相对比较激烈，所以我们在吟诵的时候，声音的起伏会更大一些。另外由于这种事比较沉痛，所以我们的起调不能过高，往下压一点，把韵字吟诵得较为饱满一些。比如第一章它的韵字分别是“离”和“靡”，它们压相同的韵，然后“苗”和“摇”是相同的韵，后六句里面的“忧”和“求”是相同的韵，还有“天”和“人”，“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所以在这里大家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才是韵字，并不是每一章里面从头到尾都压同一个韵。由于不停地变换韵部而且它的韵字处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在《诗经》的吟诵中，在中正平和、端庄大气的整体基调中会呈现出摇曳多姿之感，这是我们大家需要注意的。

因为在整个《诗经》的吟诵中，我们知道都是二二节奏，每一句只有一个节奏点，尤其是四个字的，前面两个字一组，后面两个字一组。那么导致《诗经》的吟诵似乎一直都非常地平直，没有什么特点，但是《诗经》中的韵部的转换，往往使得我们在吟诵时可以把这种摇曳之感表现得很到位。所以将韵字吟诵饱满是十分重要的，这也是我给大家再次强调的一点。

下面是杨娜老师的《黍离》节选示范，欢迎收听。

黍离（节选）—杨娜

来自清音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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