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菡萏
红楼里的人物是一对对出的,场景也是对应关联的,这是曹侯惯用的手法。与黛玉对应的人物是宝钗,与黛玉葬花呼应的场景是宝钗扑蝶,这是大家共所周知的。 那么我们来看看这两处场景的微妙,以及引申出来的情节和对人物心态性格的辐射。 黛玉葬花发生在二十三回,是个起源,过门,是大观园落成后推出的第一个场景。亦是后面泣残红的前奏,这样方不突兀。 时间是三月中浣,桃花飞谢,满天皆是,煞是好看,黛玉背着花锄,挑着绣囊,逶迤而至沁芳闸桥边。宝玉正在那看书,这是一种巧合,也是曹侯故意安插的一笔。场景非常之美好,有水,有桥,有石,有落花,还有一位绝世的佳人。 庚辰侧批: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 蒙侧批:真是韵人韵事! 庚辰眉批: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 三条批语同时向我们透漏一个讯息,那就是图面之美好,美到无以复加,画者都不忍落笔,怕唐突颦卿。系葬花的首次亮相,属预演,不见半丝哀伤,笔调十分轻快。 也告诉了我们另一重信息,这是最主要的,乃黛玉葬花是常情,不单单芒种那天偶然为之,或今之所兴,而是常常如此。 这是一种动作流程,不自觉的行为,绝不是有些人说的自慰自怜,也非狭隘的以花喻人,是内心对这些芳香独立生命的真正爱惜。 宝玉也爱,他见桃花落得满书满身皆是,怕抖将下来,脚步践踏了,就兜至池边,抖在水里。“脚步践踏”四字后面,也有脂批:情不情。 意思是说宝玉是个有情的人,能把自身感触延伸至这些无情之物上,这是种输送,也可以说是用自身感情打动那些没感情的东西。无情物,是指桃花。这也是宝玉一生的定位,大爱的诠释。 黛玉却说了:“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可见冢早已立成,系小女子私下的小故事,非一时心血来潮,行事作风于别个自是不同。为花做冢,新奇之至! 庚辰双行夹批: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是说黛玉对事物的痴情不逊宝玉,更胜一筹,她的痴不只囿于男女之间那点感情或个人得失,绝不小我。这点一定得注意,而是辐射万物的。 宝玉只是怕把这些花踩疼了,弄脏了,而黛玉是替她们安葬,找个好的归所,这又更进了一层。并且世间很多东西在她心里都是具备感情因素的,是活着的,桃花也是有感情的,不是无情物,所以她的批语是“情情”,就是用感情打动感情。 绝不是有些人说的,黛玉是谁对她好,对她有情,她就对谁好,对谁有情。此乃对“情情”的误读,这种狭隘之道,只是解说者自身心里定位,不关颦卿之事。在情的境界范畴上,黛玉是比宝玉高广的。 由葬花引申出来的情节,是共读西厢,“诗童才女,添大观园之颜色。”画面美好经典。没有埋花,岂来共读!埋花是指死,可爱情还没开始,此后大观园的帷幕一点点拉开,后面诸多情节开始汩汩流淌。 红楼梦是一部记录成长的书,关于西厢已经说了很多,作者也一再申明自己的爱情观,这里就不赘述。但那时作为成长中的少男少女,被这本书所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人是不断刷新自己认知的,这与以后作者对爱情的甄别诠释并不犯冲。 真正葬花,也就是葬花诗面世的那回是二十七回,回目为: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扑蝶在前,葬花在后,曹侯把两人一总写来,巧妙之至。 那日是芒种节,气温升高,夏日即到,大麦、小麦开始成熟,万物逐渐繁茂。然而花的使命已然完成,众芳摇落,花神即将退位,故也叫饯花节。 闺中尚此古风,也就热闹非凡,大观园内彩绣飘飘,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用花瓣柳条编了些轿马,再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然后系到树上花枝上,意在感谢花神,为其送行。 这里的“轿马”是交通工具。“干旄旌幢”,干乃盾的意思,旄旌是指古代祭祀时的导神之物;旄通茅,也指古代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旌,古代用羽毛装饰的旗子;幢是伞的意思,实际就是仪仗队。 也就是闺中儿女准备好了车呀马呀旗子呀伞呀,花神就可以上路了,明年再来,四季轮回而已。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一种和谐共存的关系及敬畏之态,意在万物是有神灵的,各司其职。这些做法看似隆重,也只是表面化,流于形式,并非每个人对花朵这种生命本身,都能真正的尊重和爱怜。 真正饯花的是谁呀?是黛玉!黛玉是把花当做人,有血有肉看待的,姐妹们做的是前期工作,她才是真正的送花人,收尾者。人死了是要埋的,埋就要有冢,便于祭祀,还要有棺材,不能裸埋,即软埋,否则不得超生。 所以无论多窘迫的年代,都有卖身葬父的,哪怕换口薄皮的也好。颦儿同样给花缝了一个锦囊,也就是棺椁,把它们装殓起来,亲手埋掉。 曹侯写这不是平白无故的,是有寓意的,绝不是简单的突出黛玉浪漫的天性,别出心裁,特立独行的姿态,而是对生命更高一层的热爱,精神世界的另一重打开,由人及物的宽广,这种境界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所以黛玉的另有肠肺,指的是精神世界的盛宴,感性气质,艺术审美的高度,而不是旁人的曲解。 再来说宝钗。宝钗扑蝶是她作为少女形象,最浪漫美好的一个镜头,非常难得。 她的一生多处于人际旋转中,不太留意自然之态。是个自身禁锢很深的人,平日端肃,并不多言,有一定的威望,颇受敬爱。 扑蝶那天她独行,看见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地飞,非常有趣,就想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扑。可那两只蝴蝶起起落落的,并不好扑,她就蹑手蹑脚地跟着,一直追到滴翠亭边。 她胖,有杨妃之姿,难免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的。没扑到,也就罢了。这个画面非常短,就几句话,主要的是为了引出后面的情节,小红和坠儿的对话。 其实说红楼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说来道去都逃不掉自己心灵的那点阴暗和小九九,谁也不例外,尽管很多人都说要如何和何的客观,搬出诸多理论,但都走不出自身的缝隙。 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不自觉地维护,不喜欢时会抵触,这是常情,很难跳出来,进入对方轨道。宝钗扑蝶回,颇受争议! 诟病的多是她嫁祸黛玉,清朝有人评她卿卿即蛇,言辞激烈,下口之狠,非同一般,可见对其厌恶,当然也有不少学者为其翻案,但这都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熟烂之事暂且丢过。 我们只说生命,生命到底是指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的话题,是活着的时间,是一个过程。生就是活着,命即长短。有血有肉的是生命,有汁液的是生命,有量子纠缠的都是生命,包括宇宙万物皆有生命,这里有个隐形和显形的问题。 花是有生命的,是植物,不会说话,不会行动,最起码在我们肉眼里是这样的,风来时才会摇晃几下。蝴蝶是动物,是有生命的,它比植物高级些,会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也能行动,会保护自己躲避外来侵害。除了和人样貌不同外,大体构造差不多,只不过人类更强大高级一些。 宝钗看到蝴蝶可爱,要扑了来玩。怎么扑?是用扇子轻轻拍下,抓到手里玩,还是另样,追追罢了?我们不知道。但总不比自由飞翔好,这是肯定的。 实际这两个场景是对着写的,无非是对生命的处理态度,只不过一个是对植物,一个对动物罢了。 美丽的东西大家都爱,我们也都遇见过蝴蝶,有落在肩头的时候,也有藏在窗帘后面的时候,是不是一定要抓住它,看个究竟,或做成标本什么的,还是不去惊扰她,任其自己飞走,完成应有的命数。 如果说宝钗只是嬉戏,并没真心想扑也可以,这里不做深究,但这个场景是无法和黛玉葬花对看的,真的很薄弱。也许有人会说,黛玉葬花是无病呻吟,没事干,花开花谢本是常态,自然规律而已。 这就和祝家的那两个婆子,说宝玉和小鱼说话是犯呆气一样的。可能还不知道生命的多重含义,尚停留在物质的表层,故缺少艺术的,感观审美的翅膀,你的灵魂因此也飞不高,很多美妙之事终和你无缘。 人之内心是不同的,关注度也有别,有的人广些,深邃一些,也就敏感丰富一些,有些人也就蝇头针鼻那么大,目力所及自身利益而已。 人性也是相当复杂的,都住着一个撒旦,说不好哪天就会诱发出来。能疏导,排挤它的只能是美好的情怀,注意力的分散,更广袤的枝叶,你柔情地填充。否则就是定时炸弹,不知啥时会引爆。 别说自己多善良,那是没给你恶的诱惑的平台,你的善良不经说,是要由别人定义的。像阿玛兰妲,那么温柔的人儿,因为爱而嫉妒而自私,毒杀姐姐,反误毒了嫂子。她有多坏?没有多坏。 但事情的后果却很坏,她没能救赎自己,没人惩罚她,自己就做了裁决,寂寥一生,这就是百年孤独。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人身体里的毒素是要用美来稀释化解的,否则你即便捧着玫瑰经,扛着橄榄枝也是没用的。 返回黛玉,黛玉是道家的化身,具有自然之美,艺术之美,是感性气质的代表,这是无疑的。宝钗是儒家的世俗之美,生存循环在人类自身的法则里,崇尚理性,她们的关注度是不同的。 当然葬花这种事不是黛玉发明的,也不是曹侯杜撰的,唐伯虎就作有葬花诗,文人的雅集趣事,精神世界里的那点东西,也算千古奇闻。 《艺圃撷馀》云: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然而能把这个图景推向高潮,自然极致的是黛玉,并予以了它绝世之美。 再往下看,宝钗来到了滴翠亭,听到亭子里有人说话,就刹住脚细听。这个亭子是建在水里的,离水边并不太近,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到。 当时坠儿正和小红说贾云捡到手帕之事,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想上纲上线就大,不想理论也就罢了。具体的故事是说贾云捡到小红的手帕,至于这个手帕是小红故意丢的还是巧合就不知道了,贾云对小红动了心,小红对贾云也暗生情愫,贾云让坠儿把手帕还给小红,并索要谢礼。 大了说有私相传递之嫌,小了说是归还东西,但毕竟是关于爷们的事,就无法敞亮。当时那个社会对女子要求相当苛刻,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和本人没多大关系,但人之天性是挡不住的,所以你看到书里面,五花八门的事比今天尤甚。 按理说小红没犯多大的错误,窗户纸尚没捅开。但宝钗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立马把小红和坠儿划至奸淫狗盗之列。奸淫是指男女间非法的性行为,狗盗是指像狗一样盗窃,引申为下贱。这里有蔑视瞧不起的意思,非常刻薄。 宝钗的好,平日表现出来的优秀,实则都是教养,是那个阶级那个社会给她的教育,不是内心的性情。黛玉刻薄是嘴,宝钗更胜一筹,是心,只是不说出来罢了,这是她们的区别。宝钗崇理,有自己的圭臬,这是她深一步的总结。 小红怕被别人听到不雅,就推开窗子,若这时看到宝钗,肯定尴尬,臊得慌。宝钗非常机智,故意放重脚步,嘴里喊着颦儿颦儿,装作寻找,绕进去看了看,演了一会,自说自笑,泰然自若地抽身走了。何其老练! 要知道那年她只不过就十五岁,是个少女,并没多少人世交道。脂批:真弄婴儿,轻便如此。'真弄婴儿'四字,脂批也用在王熙凤对贾琏身上,意在智力不及。 这里的小红还真不是一个蠢笨之人,伶俐的很,以宝钗的话叫眼空心大。宝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很多事一目了然,这个小红是宝玉房里的人,宝玉都不识得,偶然一次才撞到眼里,然宝钗早已熟烂于心,并下了断评。 何为少女?少女绝不简单的指年龄之小,而是羞涩,经验不足的代名词,甚至是不自信的代称。少女爱脸红,爱不知所措,是因为她欠缺人事经验,并对自身爱惜所致。 三十多岁的女人就不同了,看过人世岁月,生过男也生过女,加之大家族的历练,隐忍遮掩的功夫自然了得,想脸红都难,没了羞涩,也就没了光泽,即成了宝玉说的鱼眼睛。 尽管宝钗机变,但她确实会演戏,毕肖,作为少女这是不容易的,且先发制人,问小红、坠儿把黛玉藏在哪了,弄得她们云里雾里的,的确如弄婴儿。 尽管脂砚批道: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实际宝钗当然不是什么女夫子,心力机括几乎无人能及,比王熙凤强多了,她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受了教育,一个没有。 如果有人赞赏这种行为,那我可以直言告诉你,真的不喜欢。我们都是从少女阶段走过来的,知道少女是怎么回事,内心是如何纠结,很多事做不出来。 宝钗禁锢的是礼教,不是心性品质,这点一定要注意,不管如何辩解,有一点是肯定的,若你的行为让别人有所质疑,那就是不够纯粹。换做黛玉会不会刹住脚步细听,会不会机变做戏,这种事哪来哪去,风吹风散,才懒得管呢! 看红楼没有几个能调和的,自古一件事,无论多深的理论,哪怕搬出心理学、哲学、美学、宗教、历史,全世界的家当来论述,都逃不出钗黛之争,无非自己心中那点好恶,人就是这么褊狭。 少时看红楼,十几岁,很直觉,就是喜欢黛玉,那时的书很革命很极端,尾部注释会给宝钗扣诸多大帽子。 三十岁后,开始慢慢反省,是不是自己太武断了,是不是先入为主,有过一段矫正期,尽量均衡审视自己的看法,让钗黛同步,二人合一。 但到了今天,吃过了很多饭,走过了很多路,看过了形形色色诸多女性后,对生命对人性有了进一步体悟,还是喜欢黛玉,这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的底色真的很重要,干净真的很可贵,深不见底的人真的爱不起来。 也就是这回,红玉被王熙凤看上,飞上了高枝,这是晴雯的话,脂批被怡红埋没久矣。但红楼是不是真的像表面文字写得那般轻松,是不是如此偶然,王熙凤发现了小红的才能,就得以重用? 要知道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是荣府的财政总管,和贾琏关系不错,可以坐着说话。贾琏给鲍二的那200两银子的风流债,就是让林之孝冲在往年的流水里,即公款担了,搞了贾政的鬼。 再来说黛玉。黛玉芒种那天为何触景生情,寡欢落泪?是因为头一夜敲宝玉的院门没敲开,屋里灯火通明的,还传出宝姐姐的说笑声,自己却进不去,颇委屈。 加之无父无母,没个地方说心里话,外面的锦绣华丽与自己并没多大关系,寄居而已,想着宝玉这么个最可亲可靠之人,也如此,遂抑郁了一夜。第二天和姐妹们站了一会,就到香冢独自葬花去了。不开心,难免呜咽起来,念叨了几句,这就是有名的《葬花吟》。 此时恰巧宝玉也来葬花,这又是曹侯故意设计的一笔,要不读者怎会听到《葬花吟》,我们只不过借了宝玉的耳朵。至此,人花合一,共伤命运,凄婉之至。 黛玉由花联想到自己,而不是把自己比作花,才去葬花的,这点一定要分清,她没那么自恋。就像她同样会等燕子回家一样,这是她对生命对生活的态度。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第一句起的就好,问得也好,有谁会真的爱怜,这是拷问,这个世界虚情假理太多了,看一看红楼众女儿最后的归宿,死的死,亡的亡就知道了。你的死,不会让这个世界少了什么,关心你的人并不多。迎春、香菱都是这样的。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问得很明白也很清楚。这不是多虑,世事是无常的,在别人眼里,你真的没那么重要,葬你的真的不知是谁,想死得干净都不那么容易。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实际生命是宝贵的,再发的桃李也不是昔年的那朵,死了就是死了,这是很无奈的事情。花是,颦儿是,所有人都是。 《葬花吟》不是颦儿在问,是作者在问,在思考;也不单单是首词,而是作者的艺术手段,对生命的归结,是否能尊严体面干净的下世。 原题:从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看其对生命的态度。 作者:菡萏,原名崔迎春,荆州人。在《散文百家》《中国散文》《岁月》《湖南文学》《辽河》《骏马》《牡丹》《北方文学》上百家杂志发文。著有小书《菡萏说红楼》。微台:绿云居 c011026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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