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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窗

 一飞一文 2017-08-27

6月29日凌晨,我老伴突然呼吸困难加重,嘴唇发紫,浑身冒汗。如以往一样,她感觉又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要去医院看急诊。这时已是凌晨1点多钟了。

自从她膝关节处的髌骨骨折,打夹板固定一个多月后,曾去医院拍片复查过。去复查时,都是自己杵着双拐,我扶着她走下3楼,坐轮椅到医院去的,因为医院离家很近。

今天也是这样,虽然感觉很不好,但还是自己杵双拐,我扶着她下楼。可这次才扶她下5-6个个台阶,她就说她就走不动了。在昏暗的楼道里,看见她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体力不支,一下跌倒在楼道上。我正要搀扶她,忽见她眼珠向上一翻,昏倒在台阶上。

看到此瞬间发生的事,我紧张极了,头脑一片空白,慌乱中,颤抖的手,摸出手机打通了120急救电话。看着躺在台阶上的老伴,我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平时学的那些急救知识,此时荡然无存。只知道一分一秒地等着那救命的120 到来,盼望着能听到120的汽车声,盼望着能看到120的警灯闪烁。12分钟后,那救命车终于来了。

凌晨,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医院急诊室。经过简短的登记问询后,立即将我老伴送进急诊重症监护室(EICU)。气管插管,100%纯氧,呼吸机灌注。

初步诊断为“肺栓塞”。

这时她的血氧饱和度只有50多(正常人98-100),接近衰竭。

“肺栓塞”,我知道此病异常凶猛险恶,以前也有听说,但绝对没有想到会落在自己的身边。

这次,此肺栓塞的形成原因大致是这样的:由于膝关节部位的髌骨骨折(膝盖骨),打上了夹板并用绑带固定。由于较长时间躺床,活动较少,加上平时我老伴的血脂和甘油三酯也略高,于是血栓在下肢血管中形成。尽管当时骨科医生再三告诫要多活动,要防止血栓,但自己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为最多也就是像小腿静脉曲张那样的结果。没想到的是,这些在下肢血管中形成的血栓,顺下腔静脉上行,进入肺部后,在肺动脉处形成阻塞,使得肺部不能进行血液氧合作用,全身血液缺氧,各个器官缺氧衰竭,最后可导致死亡。

昏迷的老伴被送近急诊重症监护室(EICU)后,各种抢救和治疗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中,家属是必须离开病房的。

护士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列出要求去买卫生纸毛巾等住监护室所需物品。

凌晨3点多,夜深人静。医院旁边,白天再熟悉不过的那些店面和小街,这时却变得那样的生疏。整个街面上,在昏暗的路灯下,只有孤独的我一个人在游荡。大大小小的店面都关门了,只有一些小彩灯在闪烁,给人一种这街面上还有一丝生机的感觉。没看到有店家开门营业。我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家药店是昼夜营业的。

来到那家药店门口,“24小时营业”的灯箱还亮着,门用链条锁锁起来了。敲门,这时有一位像是保安样的人来开门了。看到我丧魂落魄的样子,把我迎了进去,我把购物的小纸条交给了他。他一看字条,就知道我是为住监护室的病人买的。让我坐在小桌旁,他楼上楼下地去为我寻找字条上的物品。结款时,他把所有物品一一清点给我,望着我,微笑了一下。一切似乎都是在无语中进行的,那一个微笑,就是全部。那个微笑,我始终记得,它给了我同情,安抚,和信心。

片刻无眠,在焦虑中度过了一夜,天亮了。去监护室看看,她的血氧饱和度已从50多上升到80多了。作为患者家属,很多人都是这样,只要稍稍看到病情好转就会欣喜万分,感觉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虽然氧饱和度已有明显好转,但实际上,人体仍处于严重缺氧状态。虽然已初步诊断为“肺栓塞”,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诊才可以有下一步准确的治疗。目前所用的,只是一般的消融化瘀治疗。显然,对于情况如此严重的病人,这只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必须要做CT血管造影。做了造影,才可以明确肺动脉血管栓塞的大小和具体位置,才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是采用内科的溶栓治疗,还是外科的大手术治疗。

但是,在是否做CT血管造影这件事上出现了分歧。

我老伴所在的EICU(急诊重症监护室)与做血管造影的CT机不在同一座大楼里,需将患者用病床推至200多米远的另一栋楼,并乘电梯到CT室做CT血管造影。这对于一般的病人来说,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但对于一个刚刚在生命线上挽救过来,生命极其垂危的患者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多位专家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基本上都是表述了在患者移送的过程中,和进行CT血管造影扫描过程中所会出现的危险,或立即死亡的各种可能。


目前我老伴的情况是,气管插管用100%纯氧呼吸机灌注,并注射多种药物来维持生命的。在来回400多米的移送时间和CT造影的准备及扫描时间内,监护室里正在使用的抢救设备和正在注射的所有药物必须全部撤离,只能用普通供氧,这对处于命悬一线的患者来说,极有可能造成呼吸停止甚至心脏停跳。说白了,就是可能会造成立即死亡。

有专家明确建议,不赞成去做CT,危险性实在是太大了。
也有专家指出手术治疗的风险很大,不建议手术治疗。

这样的可能,那样的可能,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是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亡的可能。我不知所措。双眼被死亡笼罩,视野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自己看不见自己,恍恍惚惚,似乎飘浮在失重的空间。这就是一个死亡的小屋,在这个黑屋子里能隐隐约约看到的只是到处飘动的两个字—死亡。

就这样,一直犹豫不决到了第二天下午。直到一位心外科专家在我们面前说了这样的话:

“这也可能,那也可能,那都是死的可能!这种可能我至少还能说出10 种!你知道吗,再犹豫下去,你只有一种“不可能”了,知道吗?只有一种“不可能!”

他挥舞着手,指了指天花板。我被他说话的气势给震住了,他说得是那样地激动,那样地焦炙,我望着他那涨红了的脸,一时不知所措。

“那个不可能就是---她“不可能活”!”

我似乎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我清醒了!因为我听到了一个“活”字。尽管这个“活”字,也是死的含义,但它切切实实就是我这两天来第一次听到的一个“活“字。

这一个“活”字,让我在黑暗的死亡之屋里,看到了远处投来的一丝亮光,那是从一扇小窗户外投射进来的,这就是生命之窗!这扇小窗正在慢慢地关闭,任何人都不能阻挡它的关闭,只能是在它关闭之前从死亡之屋中逃离出去。

“在这关键时刻做决定的,只能是你,和她的直系亲属,兄弟姐妹都不可以。当然,我们医生更不可能为你们做决定。”说完,他就走了。

该做决定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医生为了挽救她的生命,已告诉了我一切的可能,已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及时抢救。难道还要医生来为你做决策,还要医生来为她的生命承担责任吗!

生命之窗正在关闭中,透过来的亮光越来越少,求生的机会即将终止。

当即决定做CT血管造影,即使是死亡,也去做。

监护室的医生们行动起来了,立即投入要长距离移送患者所需的各种准备。

足足准备了将近半个小时,撤离所有正在注射的药物,撤离大型呼吸机,准备了路途和CT扫描时可能所需的急救,我们上路了。

一路平安,没有出现那种“可能”。CT室已提前做好了扫描准备,虽然已到下班时间,打造影剂的护士还是留下来了,为高压注射造影做好了准备。

血管造影CT扫描即将开始,所有的各种“可能“又浮现在我眼前,可千万别出现任何一种“可能”啊,一旦出现,她就会死在我眼前,死在我一直扶着她的那双手里。

她身上的抢救设备已被移除,现在,仅有的监护设备也被移除了。其他人全都离开了CT扫描间,只有我一个人扶着她身上的插管,看着机器把她慢慢送入CT机的扫描孔中。

重约1吨的主机,在扫描架上高速旋转起来,听着那丝丝风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强烈,扫描即将开始了。

那高压注射器的针筒抖动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很快,注射开始,高压注射器毫不留情地将近150毫升的造影剂注入血管。床面已开始移动。我知道,那是扫描开始了。约10多秒钟后,床面移动结束,同时听到主机高速旋转产生的风声逐渐减弱,像是皮球泄气的声音,血管造影扫描结束。

上苍保佑,什么“可能”都没有发生。监护室的医生们进入扫描间,接上各种监护设备和管道,将我老伴推出CT室。

刚回到监护病房,血管造影CT报告出来了,诊断结论为”双侧肺动脉栓塞””左右肺动脉干,管腔几近闭塞”。其他大小各分支也都有严重堵塞。

在医院随即召集的小会诊中,内科确定溶栓治疗不可行,或致残率极高。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进行心外科手术了。然而,就在此刻,不好的消息又接踵而来。血检验报告出来了,肝功能的转氨酶达400(正常值不能大于40)。由于长时间的全身组织缺氧,肝功能变坏,肝脏已开始衰竭。着急啊!看着那扇即将关闭的生命之窗,简直是哭无泪。

快点手术啊!签了7-8页纸的手术同意书,需要签什么就签什么,都签!我心里已拿定主意,即使手术中由于技术差错出现意外,我们对医生的感激之情都决不改变,因为他在救我们!

立即急诊手术!心外科主刀医生下达了手术指令。麻醉,血库,手术室,体外循环所需的人工心肺机机组,都得到了手术启动指令。人工心肺机开始热机。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技术难度极高的,心脏外科手术。
晚上9点半,一直昏迷不醒的她被送进了手术室。我们留在休息室中等候。手术室门外的家属休息室,仍还有不少人,他们都是在外等待手术消息的。一般情况是,手术结束时,叫到被手术者姓名,家属就去门口等候自己术后被推出来的亲人。如在手术还没有结束,过早地被叫到名字,往往就会有些意外的问题需要告知家属或需要家属提供一些新的信息。这种情况下被叫到名字,家属往往都会非常紧张。

我们坐在休息区内,焦急地等待,希望手术能早点成功结束,但也害怕过早地叫到我们,怕有意外出现。

这是个需要使用人工心肺机体外循环的大手术,人工心肺机是一台体积比较大的设备。

手术开始,首先要把胸骨劈开。胸骨,也就是胸口正中间的那根大骨头。胸骨从中劈开后,左右肋骨就像是一扇门,把这扇门从中间向左右打开,打开后,整个双肺和心脏都完整地暴露在手术视野内了。

这时,将肺部的血管切断,接到人工肺的机器上,再将心脏大血管切断,接到人工心的机器上。

这样,人工心肺机就完全替代的患者自身的肺和心。人工肺将回流静脉血进行氧合,再由人工心将氧合过的新鲜动脉血泵出,供应人体各个器官和组织,使之获得足够的氧分和营养。

但同时,患者自身的肺和心脏都停止了工作,肺停止了呼吸,心脏停止了的跳动,心和肺全处在无氧状态。因此,为保护缺氧的肺和心,需要快速给肺和心脏降温,以减弱新陈代谢,尽管这样,肺和心的缺氧时间也不能长。这要求手术能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结束,保护肺和心。这是一场患者看不见的技术与时间的竞赛!

两个小时过去了,忽然听到喊我老伴的名字。两个多小时,这么大的手术就结束了?不太可能吧,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要告诉我们吧?一阵紧张,我们快步走到手术室门口。这时一位医生走出来,只说了三个字---“关机了”。

我懂!关机了,就是说人工心肺机关闭,停止工作了。这意味着血管全都接回我老伴身上,她自己的肺和心脏都恢复功能了。太好了!简短的“关机了”三个字,让我们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随后,这位医生又拿出一个不锈钢小碗。小碗里至少有50毫升,黑乎乎的泥沙状,颗粒状和片状的混合物。医生说,这就是从两支肺动脉和其周围11根血管中取出的栓塞物。我们看到,惊呆!

又过了2个多小时,我老伴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告诉我们,一般麻醉苏醒至少得4个小时。

回到监护病房,我们一直在等她苏醒。女儿在监护室楼上有一个加床,她24小时住在那里,监护室有什么情况,首先联系她。

4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苏醒。8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动静。医生说,如果超过12个小时还不苏醒的话就可能会有问题了,他暗指脑细胞可能会有损伤。

12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苏醒。

24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苏醒。神经内科医生来会诊,检查脚底神经反射,都非常微弱。长时间的昏迷,严重肺栓塞造成的缺氧,对氧最敏感的脑细胞会受损严重,不排除会成为植物人。

48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苏醒。神经内科医生来会诊,检查脚底神经反射,一只脚反射正常,一只脚反射微弱。即使苏醒了,不排除今后会有半身不遂。

同是这一天,监护室医生要女儿和我去监护病房,做一次唤醒。唤醒,就是对她说些以前很熟悉的事,看看是否能唤起记忆。

我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些她熟悉的往事,我老伴没有任何反应。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还是像根本什么都没听见那样,紧闭着双眼,静静地睡着。

72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苏醒。

又过了几个小时,女儿和我再次来到床边做唤醒。说过一遍又一遍的旧往事,又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复述,还又希望吗?

我和老伴,几十年风雨共度,但平时也没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客气话。怎么就一瞬间连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呢?说一个字的机会都不给你了!人,难道就是那样地脆弱吗?

那扇生命之窗在毫不留情地在慢慢关闭,透过来的光越来越少,窗的缝隙越来越窄。它快要关闭了,可我没有任何力量去阻止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着。

看着我老伴由于连日高烧,头上套了冰枕。身上还有多处插管,鼻饲的胃管,气管的插管,手术后的几个引流管,导尿管等等,全身插满了管道。

还有9个微量注射泵,各自按照不同的程序,自动注射着各种治疗的药物,营养的药物,催醒的药物,等等等等。

监护室的各种监护设备不时地发出令人厌烦的种种怪声。除此之外,病房里又是如此的安静,静的让人惶惶不安。

医生已尽力了,现代科技在此时也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大家都尽力了。

这时,亲朋好友们的祝福和祈祷,回响在我脑中。他们的微信,他们的短信,他们的电话,他们点点滴滴的问候,他们的每一个微笑,全都呈现在我眼前。是的,此时此刻,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能是祈祷,祈祷天佑!

我女儿不停地在做着唤醒,不停地回忆着旧事,说着老故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她还是在那里沉睡。今天的唤醒时间快到了,我们要离开了。

我女儿又说:“妈妈,你醒醒吧!你醒了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家去,再也不睡在这里了!”
“妈妈,你醒醒吧!你醒了,你,我,还有爸爸,我们一起回家!不住在这里了,我们回家!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

这时,我看见我老伴眼睛缝中流出了眼泪,那泪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几乎就是涌出的泉水。我们兴奋不已,她听见听懂我们说的话了?应该是的,她一定是听懂了!

监护室的医生立即赶了过来,对着她说:“如果听见我说的话,请你眨眼三次。”

…… 一次,二次,三次!她准确地眨了三次眼!

监护室医生宣布:“她苏醒了。”

“撤离冰枕,撤离所有催醒用的设备和药物。”

她苏醒了!此时距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已整整过去了81个小时!

我有生以来,几乎所有的泪水都倾注在了此刻。

生命之窗,在关闭前的瞬间,我们逃离出来了!

我和女儿,走出监护室,阳光扑面而来。阴雨连绵多日的合肥,也迎来了晴空万里。合肥的天空是那样的晴,那样的清!

她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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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感谢急诊室的医生们。首诊诊断的正确,及时果断的抢救,到位的治疗,给挽救生命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时间和不可再得的唯一机会。

感谢提出各种建议,提出“可能死”和“不可能活”的各位专家。无论是“可能死”与“不可能活”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都是他们凭自己的良心说出来的话,绝不是推卸责任之词或是冠冕堂皇之语。同样的感谢同样的尊敬。

感谢远在天边的华西医科大学的在读大学生,年纪轻轻的他们,也为我提出参考方案和心理安慰。感谢这些未来的小医生。

感谢所有亲朋好友们的大力帮助,祝福,和祈祷。

特别感谢:
特别感谢手术主刀医生:葛圣林教授,和他所带领的团队----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心脏大血管外科》(心外科)


患者刘玲玲丈夫 马洪立写于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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