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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厢:路名背后的生态密码

 天际流a 2017-08-27

人间烟火,以斯为甚


从小生活在卢湾区太平桥地区,也就是如今的新天地一带,偶尔也会去城隍庙轧轧闹猛,那算是远足了。再往东,近江的董家渡在童年印象中真算是天老地荒,没有要紧事还真不敢去探险。




在20世纪80年代,骑自行车去那里看望一位朋友,发现那里其实也蛮有趣,所见多为本地房子,低矮而破旧,沿街小店和路边摊鳞次栉比,老虎窗前摆放着一溜姹紫嫣红的小花盆,一株老树突然从“叠床架屋”的屋顶后面蹿出,无人照看,却也长得葳蕤可喜。人声鼎沸,灯影颤动,人间烟火,以斯为甚。




进入21世纪之际,我们在南浦大桥桥堍的陆家浜路安置新房。等我安顿好过日子的基本配置,就迫不及待地去周边熟悉环境,仿佛对一位陌生老者的叩访,恭敬而不免好奇。街道、弄堂、旧房,还有从房屋夹缝中探出树冠的老树,似乎一切 照旧,只是在董家渡路、南仓街以及外仓桥街一带冒出了许多路边摊店,犬牙交错,便宜得让人瞠目结舌。


本地女人、外国女人(以俄罗斯女人居多),眼明手快地从一大堆花布中抽出几条,然后大包小包地走人。有人告诉我,这是中外闻名的布料市场,有些年头了。裁缝铺也不少,将外国明星的大幅照片张挂在门口,量身定做西装礼服、婚纱旗袍,生意好到须预约。


据说许多港台歌星都是这里的常客,每年法国、意大利时装节新款一露面,半个月 后就在这里华丽登场。


一条小路,一种业态


很快,我发现老城厢的路名极有意思,魔都邑城文明的遗存,又是经济内循环的 写照。比如鸡毛弄,过去是收购整理家禽羽毛并制作鸡毛掸子的地方。面筋弄,自然是制作豆制品的了。芦席街,是编织芦席的,大东门外南北向的内篾竹街和外篾竹街,曾经有好几个竹木器作坊,当然也是篾匠的炫技所在,功能与芦席街相似。



 花衣街形成很早,本地商人在此开设棉花堆栈和棉花商行,每年秋末棉花采摘季节,由江南一带车船载来的棉花出售给这里的商行,而后由广东、福建等地的客商来此收购棉花,一路南运。这条小路靠近十六铺,也是鸦片战争之前洋人窥察风土民情与商业机密的窗口。



糖坊弄就在我家东北面,近在咫尺,过去以烧制麦芽糖而得名。这条弄堂呈Y字型,分作北弄与南弄,可见当时做饴糖的营生还是很兴旺的。直到康熙年间海禁废弛,福建泉州、漳州商人将大量蔗糖运进上海,它的使命才告结束。王医马弄,那是因为过去有姓王的兽医而得名。在清末明初,马匹作为交通工具,作用还是相当大的。


硝皮弄,就是硝制皮毛的。想必当年污水横流,臭气冲天,蚊蝇群舞。但进入民国后,硝皮弄功能改变,有过一段闪亮的“美好时光”,成为洋广衣业集中的地方。所谓“洋广衣”,就是做西装与时装,当时有许多广帮、奉帮裁缝在此开店竞技。此处还造了一座轩辕殿,专门供奉被中国认为无所不能、百业始祖的黄帝,但实际功能却是成衣业的同业公会。



还有一条悦来街,不要以为它是娱乐一条街,其实集中了一些专供沙船保养与维修的用品,比如桐油、苎麻和铁钉的小街,而相当于今天的汽配一条街。白衣街也是一条很短的小路,与医生、厨师、剃头师傅的白大褂无关。


此地曾有一座白衣庵,供奉白衣观音,于是这条小路也被百姓叫成了白衣街。


钩玉弄,并不是加工玉器的,最先是养狗杀狗的所在,“狗肉”两字不大好听,不知哪个绅士大笔一挥改成钩玉弄。还有一条猪作弄,一看就知道 与杀猪有关。与猪作弄异曲同工的是火腿弄,曾经是集中制售咸肉火腿的地方, 北端直抵复兴东路。



不过“二师兄”最早英勇就义的刑场还不是猪作弄,而是萨珠弄。这条小路在福佑路沉香阁的后门,光绪年间的上海县志里也有记载:“萨珠弄,老北门内,原名杀猪弄,宰作徙出更今名。”


豆市街,以豆业“宋菽堂”所在以及豆市集中而得名,是上海豆、麦、米、 食油批发交易中心,其中著名的商号有致祥、义昌、益康、恒久等,如果受台风影响,从北方来的船数天不到,上海县城里的豆米行情就会出现波动。




外咸瓜街,里咸瓜街,是一对双胞胎。咸瓜,不少人望文生义,认为是腌制、经销酱瓜的地方,错!这里曾是老城厢海货集贸市场。话说清朝乾隆年间,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的海船商人是最早进入上海的商人之一,而且泉漳两府还在城里建立了泉漳会馆,这个会馆就在今天的白渡路以北,外咸瓜街与里咸瓜街之间。那时,福建人和宁波人都将冰鲜的海货叫作“冰鲜”,将腌制后的海鱼叫作“咸瓜”。“黄瓜鱼”就是黄鱼,“咸瓜”就是咸黄鱼。后来这两条街就慢慢发展成为海货集贸市场了。再后来,里咸瓜街又开出了一些金银饰品店。


还有一条洋行街,并非洋行集中的地方,而是专做广货、南货生意的场所, 福建商人大多在此云集,现在叫阳朔路。


乔家路上,风云际会


老城厢里有一条乔家路不得不强调一下。它的地位相当于后来的南京路,一度非常繁华。它本是一条小河,河两岸建有不少豪宅,比如明朝万历年间宣府守备乔一琦的最乐堂。我摸进去看过几次,典型的江南城镇民居。最乐堂的门口还有一方旗杆石埋在屋檐下的路面中,正面图案是三支戟,意为“连升三级”。有一年里面的住户准备将这块石头卖给古董商人,幸亏被我的一位在文 保部门工作的朋友发现并及时制止。




往东一点,则有清朝道光年间富商郁松年的宜稼堂,里面挤了十多户人家,好在走马廊保存得还算完整。郁松年的后人郁泰丰,藏书数十万册,创办森盛沙船号, 最多时拥有两百多条沙船,使上海航运业 走向辉煌。


再往东几步就是王一亭的梓园。王一亭是同盟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和二次革 命,后来成了吴昌硕的经纪人。他能书善画,画佛像尤其出神入化,有人将他与吴昌硕并称为海上画坛的双璧。据说,1922 年深秋爱因斯坦去日本讲学途经上海,在汇山码头上岸后,瑞典领事馆送给他一个大礼包,告诉他获得了这一年的诺贝尔物 理奖。爱因斯坦在上海只待了两天,其中一天游玩了城隍庙,并在梓园赏画宴饮。现在这幢西式小楼的墙上还嵌有一块石碑,记录了这件事。


乔家路上还有一处古建不能不提,它就是明朝万历年间所建的徐光启祖居。徐光启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四月二十四日出生在这里。这处建筑外形呈“沙帽式”,中间较高,两旁较低,楠木梁柱,斗拱、替木、柱础等不少仍是当年旧物,宽厚的楼板也是明代遗存。前几年,上海历史博物馆的朋友王毅还在里面发现了一 只明代的井圈。




前不久我还七转八转找到了徐光启家族的祠堂,想不到,徐家祠堂深藏在一条小弄堂里,经过文管部门的修缮,现在 被一家制衣作坊借了使用。


欧风美雨,在此登陆


外咸瓜街、糖坊弄、鸡毛弄、豆市街等路名与老城厢的业态有关,而青龙桥街、小普陀街,散发着浓郁的农耕文明气 息,再比如万豫码头街、公义码头街、赖义码头街、王家码头路,见证了上海在开埠后快速取代广州跃升为中国外贸中心的历史。这里还有一条蔡阳弄,这跟《三国演义》中被关云长一刀斩于马下的老蔡阳有没有关系?



后来我才知道此地曾经有一座许蔡阳殿,是为着纪念道教人物许真君 而建的。这座许蔡阳殿的前身,是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的豫章会馆,也就是江西会馆。许多人有所不知,十六铺曾为上海同乡会、同业会馆的发源地。在清代和民国时期,先后建造了会馆和公所147座,占上海全市会馆和公所总计248 座的二分之一还多。


方浜中路西段以前多的是画像馆,客人拿来小照,店家用擦笔之法放大,在照相放大不普及的彼时,很有些生意。在我小时候,从方浜路到城隍庙,一路上有许多家,门口就挂着赵丹、白杨、秦怡等明星,还有外国电影明星的画像,如卓别林等。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家里老人去世了,小辈才会拿着小照请店家画一张像供在客堂间里。过去在上海人家的客堂间,这是很常见的景观。


如果时间允许,可再去旧校校场看看。所谓校场,就是冷兵器时代留下来的练兵场。这条路以前就是校场,清末后,大量居民入住,见缝插针地增建使用空间,成了城隍庙街市的外围,以前还有一个露天 菜场存在。经过20世纪90年代的改建,如今这里一水的仿古建筑,街面上热闹得 很,到处都是旅游纪念品商店。但在清嘉特别是太平军影响苏州、常州和南京后,有许多苏州桃花坞年画的业主和画师、工匠为避战乱,陆续来到上海谋生。最初他们的年画制作多沿袭桃花坞风格,店铺也多称贩卖的是桃花坞的作品。上海开埠近半个世纪,受到欧风美雨的浸润,华洋共居,五方杂处,各种新物新事层出不穷,民情风貌也呈现出中西交混的特色,形成了富有上海地方独特风格的小校场年画。 




我想,何不在此兴建一个小校场年画博物馆呢?上海图书馆收藏了许多小校场年画,民间收藏家手里也有很多,拿出一部分来让大家分享一下,也可开发一些衍生产品,不是比同质化的旅游纪念品销售 更有意义吗?


如果再将行走范围稍稍扩大几步,就会看到有一条沙场街,与吴昌硕同时代的海派画家钱慧安曾在这里度过晚年。还有一条桑园街,据说徐光启曾在这里种植桑沿街房子里,胡适在那里降生,他又是在附近的梅溪学堂接受启蒙教育。


历史信息,值得保存


董家渡路上有一座气势不凡的天主堂,它大名“圣方济各沙勿略堂”,曾被汇天主堂比肩,由法国传教士建于清道光年间的1847年,外观属西班牙风格,不少细节却传递出文艺复兴时期的巴洛克元素,墙饰窗饰又以浅浮雕表现仙鹤和松竹梅等中国传统图案。




往南走几步可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会馆码头街,已是一片瓦砾,野草蹿至齐腰高,中间孤独伫立着一幢中式宫殿式建筑,它就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商船会馆。俏皮一点说,这里曾是沙船业巨头经常聚会议事的行业协会。几番风雨,花开花落,两旁的配殿早已圮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主体建筑,但画梁雕栋依稀可见,门头上的菱形大方砖上雕刻的“商船会馆” 四个字清晰如昨。



昔日的老城厢已成为上海黄浦区的一部分,并进入旧区改造的关键阶段,这对民生而言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不过我也担心隐藏了丰富历史文化密码的小街小巷将在推土机下化为乌有。所以我曾向有关 部门建议:在开发建造新楼宇、新道路以及绿化公园时,请尽可能保留原有的路名。




现在,趁着老城厢的老房子、老院子、 老树、老店铺还存有一些,不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去走走看看,想象一下昔日的繁荣繁华,想象一下清末民初的上海人是怎么生活、经营的,一座老城邑的人间烟火,如何花开花落,如何苍狗白云……



(文:上海画报 沈嘉禄 图:郭长耀 编辑:宗哲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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