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个体和理想

“我们在印度的生活多多少少是破碎的；我们想要重新让 生活像样起来，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可以看到群众运动 的重要性，以及它的危险性。我曾经追随非暴力的理想，但那 却充满了流血和不幸。自从被瓜分以来，这个国家一直双手沾 满鲜血，而我们现在却在扩充军备。我们一边谈论着非暴力一 边却在备战。我和政治领导人一样感到困惑。在监狱里的时候 我曾经博览群书，但那没有能够帮助我弄清自己所处的位置。

“我们可不可以一次只谈论一件事情并且多少对它有所深 入呢？首先，您非常强调个体，但是难道集体运动不也是必要 的吗？”

本质上个体就是集体，而社会就是个体的产物。个体和社 会是相关联的，不是吗？他们不是割裂的。个体构筑了社会结 构，而社会或环境塑造了个体。尽管环境制约了个体，他却总 是可以摆脱他的背景，释放自己。个体正是那个控制着他的环境的制造者；但是他也有力量从中摆脱并创造一个不会让他的 头脑或者精神愚钝的环境。只有在有能力将自己从制约中解脱 出来并了解真实的意义上，个体才是重要的。只会在自己的制 约中冷酷无情的个体构筑了一个建立在暴力和对抗基础上的社 会。个体只能在关系中生存，否则他就不存在；而正是对这种 关系的缺乏了解滋生了冲突和困惑。如果个体不了解他和人 民、财产、理想或信仰的关系，仅仅强加给他一个集体或者任 何其他模式只会阻挠它自己的目标。要想强加新模式将需要所 谓的群众运动；但是新模式是少数个体的发明，而群众是被最 新的口号、新乌托邦的许诺所催眠的。群众和过去一样，只是 现在它有了新的领导人，新的用语，新的教士，新的教条。群 众是由你我组成的，它是由个体组成的；群众是虚构的，它是 一个供剥削者和政治家玩弄的方便词汇。多数人被少数人推入 运动、战争等等；而少数人代表了多数人的意愿和欲望。个体 的转变才是至为重要的，但不是依照任何模式。模式总是制 约，而一个被制约的实体内在总是有冲突的，社会也一样。用 制约的一种新模式来替代旧模式是相对容易的；但是对个体而 言使自己从一切制约中解脱出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要求谨慎详尽的思考，但是我想我正在开始了解。您 强调个体，但不是作为社会中分裂的、敌对的力量来强调。

“现在看第二点。我一直为理想而工作，而我不能了解您 对它的反对。您介意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吗？”

我们现在的道德是建立在过去或将来、传统或应当的基础 上的。应当和过去是相反的理想，是和过去冲突的将来。非暴 力是理想、应该；而过去是暴力。过去投射了应该；那理想是 自制的，它是由自己的对立面、现实投射的。反命题是命题的 扩延；对立面包含了它自己的对立面的要素。暴力的头脑投射 出它的对立面——非暴力的理想。据说理想有助于战胜它自己 的对立面；但是这样的吗？难道理想不是对过去或真实存在的 回避、逃避吗？真实和理想之间的冲突显然是一种对真实的了 解的拖延手段，而这冲突只能引发有助于掩盖当前问题的另外 一个问题。理想是对真实的绝妙、体面的逃避。非暴力的理想，就像集体乌托邦，是虚构的；那理想，那应该，帮助我们掩盖和回避真实存在。追逐理想是寻求回报。你也许会回避愚蠢而野蛮的世俗回报，它们确实如此；但是你对理想的追逐是在不同层面上寻求同样愚蠢的回报。理想是一种补偿，一种头 脑幻化出来的虚构状态。作为暴力的、孤立的、一心为自己谋 求的头脑投射了令人满意的补偿，投射了它称为理想、乌托 邦、未来的虚构，然后徒劳地追逐它。那个追逐就是冲突，但 它也是对真实的合人心意的逃避。理想、应该，无助于了解真 实存在；相反地，它阻碍了了解。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的领导人和导师们在倡导和维护 理想上做错了？”

你怎么看？

“如果我正确地了解了您的话 ”

对不起，这不是了解别人的言论的问题，而是发现什么是 真实。真实不是观点，真实不依赖任何领袖或导师。对观点的 衡量只会妨碍洞察真实，无论理想是不是一种包含了其对立面 的虚构的幻想。关于这点没有两条路。这不依赖于任何导师， 你必须亲自洞察真实。

“如果理想是虚构的，那么这种说法就颠覆了我的思想。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对理想的追求是压根徒劳的吗？

它是徒劳的奋斗，令人满足的自我欺骗，难道不是吗？

“这非常令人不安，但是我被迫只得承认是这样的。我们 对这么多事情视为理所应当以至于从不允许自己对所拥有的东 西作细致彻底地观察。我们一直在欺骗自己，而您所指出的事 彻底颠覆了我的思想和行为的结构。它将使教育、使我们生活 和工作的整个方式发生革命性的变革。我想我瞥见了一个从理 想和应该中解脱出来的头脑的含义。对这样一个头脑，行动具 有与我们现在所赋予它的完全不同的意义。补偿性的行动根本 不是行动，而只是反应——但我们吹嘘说那是行动！……但是 没有理想，一个人如何对待现实或过去呢？”

只有当理想、应该，从头脑中被抹去以后，对真实的了解 才有可能发生；只有当虚假被看清是虚假的时候，对真实的了 解才有可能发生。那应该的也是不应该的。只要头脑以积极或 者消极的补偿来对待现实，就不可能了解现实。要了解现实你必须与它直接交流；你和它的关系不能透过理想的屏障，或者透过过去、传统、经验的屏障发生。从错误的对待方式中解脱是唯一的问题。这真正意味着对制约——即头脑的了解。问题 在于头脑自身，而不是它滋生的问题；对头脑滋生的问题的解 决仅仅只是效果的调和，而那只会导致更多的混乱和幻想。

“如何了解头脑呢？”

头脑的方式就是生活的方式——不是理想的生活，而是充 满了悲伤和喜悦、欺骗和清白、狂妄和故做姿态的谦卑的生 活。了解头脑就是觉知欲望和恐惧。

“对不起，这对我来说有点太高深了。我怎么了解我的头 脑呢？”

要了解头脑，难道你不是必须觉知它的行动吗？头脑只是 经验，不仅是即刻的经验还有积累的经验。头脑是过去对现在 的反应，这造就了将来。头脑的整个过程必须被了解。

“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从唯一的开端：关系。关系就是生活，活着就是关系着。 只有在关系的镜子里头脑才能被了解，而你必须开始从这面镜子里去看你自己。

’ “您的意思是说与我妻子、邻居等等的关系吗？这难道不 是一个非常局限的过程吗？”

看起来也许是微不足道、局限的事物，如果恰当地对待， 将揭示深不可测的东西。这就像烟囱，由狭窄通向宽阔。当以 被动的警觉观察的时候，有限的将会揭示无限的。归根到底， 在源头的时候河流是微细的，几乎不值得注意。

“所以我必须从我自己和我当前的关系开始。”

当然。关系绝不是局限的或狭隘的。与一人或多人的关系 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你可以狭隘地或自由而敞开地对待它。 再说一次，对待的方式依赖于头脑的状态。如果你不从自己开 始，你要从别的什么地方开始呢？即使你从某些外在的行动开 始，你也处在与它的关系中，头脑是它的中心。无论你从近处 还是远处开始，你都在那儿。没有对自己的了解，无论你做什 么都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混乱和悲伤。开始就是结束。

“我一直四处流浪，已经历尽沧桑，像许多人一样痛苦过 也欢笑过，而现在我必须回归我自己。我就像启程寻求真实的 修道者一样。他花了许多年走访一位又一位老师，而每一位都 指出一条不同的路。最后他疲倦地回到家，而珍宝就在他自己 的房子里！我看到我们是多么愚蠢，为了当头脑的行为被清空 的时候，只能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被找到的喜乐而寻遍全世界。 您是完全正确的。我从我曾经开始的地方开始。我从我所是的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