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傩汉108像》《傩汉108像》是笔者为“2017年中国凤凰民俗摄影双年展”创作的一个赣傩摄影专题，也是一次全景式的影像人类学田野调查。这次调查涉及江西省东起婺源、北至彭泽、西达萍乡的半月形地域，共采集了14个市县区的26个村镇中具有地域代表性的傩班，收录了245位傩艺人的口述实录，上至86岁，下至9岁，白叟黄童，皆在其中。傩汉的取样与拍摄均在当地傩庙、宗祠，大部分于春节跳傩期间完成。 在对这些傩班的傩仪、傩神谱系及其历史演化进行了调查研究后，笔者从中遴选出最具特色的傩汉108位，包括不同年龄层次和不同世俗身份的傩艺人；圣像面具则涵盖了神话中的神灵、鬼怪及传说中各类英雄人物和民间杂神，基本还原了赣傩的全貌。 戴上面具为神，摘下面具为人。正是这些胼手胝足、筚路蓝缕的草民，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屹立于大地之上。他们人神合体，代代相继，驱遣傩神，祀典如仪，祈禳着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傩汉108像之程九斤/李斯丞相》 《傩汉108像之黄海泉/小鬼》 《傩汉108像之罗汉生/秦叔宝》 《傩汉108像之罗发生/旗头》 《傩汉108像之黎守元/雷公》 《傩汉108像之罗嗣宇/绿回子》 圣像与处士中国古代有三大祭祀。 腊祭，也称“八腊”，祭典神农氏，保佑农事风调雨顺。 雩祭，也称“打旱魃”，是干旱之年的求雨祭祀。 傩祭，是驱鬼逐疫的仪式，也是中国古代三大祭祀中影响最大，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有“天子傩”“国傩”“大傩（亦称乡傩）”之分。 赣傩属于“乡傩”范畴，是由傩庙、傩神面具、傩舞、傩戏、傩符、傩服饰、傩兵器等组成的一个复杂整体。傩面具是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傩仪中它是物态化的神灵，在傩舞、傩戏中它又是固化的角色装扮。 田野调查中，我们有幸发现了萍乡市麻山镇赖氏传承了75代的《祖传傩神面谱》，共记载了1240尊古傩面具图像并各附解说词，傩面具大致可分成四类，分别为： 1、驱邪逐灾类，有唐宏、葛雍、周武三个主神，王、马、殷、赵四天将，还有开山、头阵、太子、关公、包公、钟馗、欧阳正洞金甲大将军、除蝗神等。 王、马、殷三位天将（由左向右） 2、自然神类，如天、地、太阳神军、太阴神君、风神、云神、雷神、雨神、电母、碧霞元君、雪、露、二十八星宿等。 太阳、月亮、雪神（由左向右） 3、吉祥神类，如福神、禄神、寿神、财神、喜神、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和合二仙等。 福神、禄神、财神-曹宝、财神-陈九公、喜神（由左向右） 4、灾疫鬼类，如小鬼、歪嘴等。
三只小鬼面具 傩文化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脱胎于民间神话、民心向往的傩神，通常是“接地气”的，但是同时，它们也可以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具有尊崇的文化地位。以和合二仙为例，和合传说有好几个版本，南丰县水北村和合的鼓钹点子：“卜冬卜冬嘎嘎且”，以古老的方言相译，则是与农事生产密切相关的“播种播种家家去”的催耕之词；同时，和合二仙也是从儒家“天人合一”、“和合同异”、佛家“因缘和合”及道家“阴阳和合”的哲学思想和文化理念出发而创造出来的民间崇拜对象，所谓“和万象之新，合一元之气，并和气以保福禄财寿喜，合理而升公侯伯子男”，贯通宇宙乾坤，涵盖自然万物，气概莫若其大，思辩莫若其深。 傩面具雕刻艺人在萍乡被尊称为处士，《荀子·非十二子》云：“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德，通常是对一个人是否遵循伦常规矩的判断，处士教便有诸多严格的教规，如处士必须具备传统的傩面具、神像雕刻和油漆技艺；精通开光、安腹藏、招兵买马等法术即《神灵处士咒》；遵守传男不传女，以族择徒、言传身教、以心德为重的传承方式等。 在傩文化中，处士不仅负责雕绣圣像，更重要的是，要让木雕的圣像“活起来”，还必须有心灵（即腹藏）和神力（即开光），因此需要处士完成安腹藏、安座、拜座的仪式，而这一切，必须依照《神灵处士咒》来进行。赖氏传统的《神灵处士咒》历经七十余代传承至今，与《祖传傩神面谱》一起，成为了赣傩文化存续的至宝。 《神灵处士咒》虽代代相传，但从未公开，在《傩汉108像——赖光华》作品中，展示了部分咒语：
《傩汉108像之赖光华/龙生九子》 起眼望青天。师傅在身边。乾坤志心皈命礼，弟子来到某省某县某乡某社绣神，启请今日奏事，功曹、传香童子、传语玉言、本方神君、当方社令神君、查事仙官、报事仙官、五方六方神君，虔诚拜请西川清源妙道真君、传度始祖、杨武二位祖师雕装神像，吴恐先师、召集马载大夫君，七十二代行妙法，流传弟子后来行，前有局镇金华世，后有保驾大将军，五世修来为正像……
众生护佑的“八十大王” 傩文化的世代传承，显示出其倔强的生命力，而灭绝边沿的抢救，更彰显着民间信仰的坚定与笃执。 在文革中，各路傩神都被当作妖魔鬼怪、帝王将相被扫荡，婺源长径村作为一个重点“四旧”村，其祸尤甚，傩面、服饰等几乎被尽毁。傩舞艺人胡振坤等人当时被迫提着傩面、道具上缴时，终是不忍，便冒着很大风险将“八十大王”“李斯丞相”等四件古傩面具和一柄古铜斧，藏在了稻谷堆里，逃过一劫。时隔多年后，面具和铜斧存放在当地程富保家二楼，某日深夜，当程富保还在继续为年轻学员讲授傩舞表演知识时，房间失火，他当即不顾一切冲入熊熊大火中，将古傩面具和铜斧抢救了出来。傩面铜斧保住了，而程富保家的财产却被烧为灰烬。
供奉在祠堂前的傩神、铜斧及“八十大王”面具 “八十大王”是江西婺源傩舞神灵系统中的主神之一，专为人间斩妖驱鬼，扶正祛邪，护佑众生。“八十大王”手中的这柄古铜斧，可谓斩妖驱邪的神器。“收耗”时，挨家挨户在门上刮一斧，便斩绝了一年的孽根；上年有过不测的牛栏猪舍，只需举斧猛地一剁，从此便六畜兴旺；人也亦然，正月里舞鬼时，男女老少个个争相伸出脑壳，享受铜斧的轻轻一鐾，以保平安康泰。它呵护着村民对于难测命运的安全感，承载着村民开启新一年生活的希望和勇气。
《傩汉108像之胡连盛/八十大王》 那些历经沧桑的傩面，以神性的光芒穿透了时间，逼视着乡村的内心，今天的长径，已经是婺源傩的最后代表了。长径能够延续他的傩事活动，跟它依然保存着这些古傩面具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位老艺人曾直言：“要是没有这些古傩面，就不会再舞鬼了。”与赖氏七十余代的传承一样，只要信仰不死，傩的生命力便不会熄灭，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傩文化并不是洪水猛兽。过去，我们对傩文化有一些理解的误区。长径的故事告诉我们，对于那些守护过百姓们平安生活的神灵，他们也会拼着性命去保护。现在，我们民族正兴起一股整理、挖掘、恢复民间文化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潮流，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们不是去恢复那一副副彩色的面具或一个个华丽的仪式，我们要恢复的是深蕴其中的民族文化之魂，这魂，就是老百姓的心灵所系、所想、所需。
奶奶庙与DIY造神近日，从徐腾博士的一篇《他奶奶的庙》开始，奶奶庙名噪一时，成为了新的网络热点，而奶奶庙管理员的那句“缺哪个神，就建一个”，更是为奶奶庙赢得无数流量。并且，为了满足新的需求，他们真的造了一个束发右衽、长髯飘洒、手握方向盘的新神——车神。在当今这个时代，在民间广阔的土地上，百姓们朴实的需求与愿望，催生了千千万万这样的“奶奶庙”，尽管这些“神像”粗砺而简陋，但是透过这些粗陋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民间文化、民间信仰的执着和倔强。
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傩神庙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从热搜结果来看，多数媒体对奶奶庙的“山寨造神”持不友好的态度，对此，徐腾博士说“经典文化和民间文化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这是一种文化生长的现象。所以车神真的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创造。它让我很振奋的地方在于，我看到了一种文化生长的可能。以及我们的民间文化其实还是活着的，非常有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正是来自普通百姓的需求和欲望，来自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愿景和期望。 九十年代，笔者拍摄古村落摄影专题《家园》时，曾在龙南县永安围拍摄客家人春节舞龙祭祖。展览时，我们把展览的画册寄给了客家乡亲，此事也算有始有终。不想三年后有摄友自龙南归来告知，笔者寄去的画册，被那客家乡亲像神灵一样供在神龛里。
陇南县客家围屋
供奉列祖衣冠图 中国民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信仰，并且通常被认为，有所供奉就是有所求，供财神的求财，供观音的求平安，供龙王的求风调雨顺，而终于我看到了信仰的另一种模样，一种同样虔诚、同样具有仪式感的供奉，但是更平静，更亲和，不以需求和欲望而驱使，却因内心的亲近和认同而存在，它们都是民间信仰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来源：那些一直在人的内心中存在的，无论是希冀、向往、敬畏、忌讳，都会成为神，人向他们进献牺牲，希望内心的需求被满足；但人心不是由需求组成的，人的需求是如此有限，而人心是如此丰富，因此，人心中的怀念、爱慕、信任、感恩也终究会成为神，人与他们对话，向他们倾诉，他们或许不能保佑人们风调雨顺，福寿年康，但是当人的目光与他们相接触，内心就会忽然变得饱满而有力量，那就是信仰。 狗向人祈求羹醢脯炙，人向神祈求福禄寿喜，这些祈求都是来自最原始的欲望，之间相差的似乎只有所谓的仪式感。欲望带来生命力，仪式带来文明，两者和合，这便是民间文化赖以传承的鲜活的生命力。 而围屋里为一本画册敬奉的香火，是欲望之外的另一种人性，它会在我们的基因和血液里一直流淌和传承下去，它不会荫护我们顺遂，它不会保佑我们长生，但是它让我们跋涉坎坷不至于一蹶不起，它让我们面对永眠仍可以安静从容，这就是民间信仰的不死心。 人心所向，神由因之，慈心常在，希望永存。 长按关注邓勇文化传媒工作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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