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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芬:父亲的果园

 龙叔文馆 2017-09-04


  



再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正逢仲秋时节。按理说,这个季节,我家果园里早已是硕果累累了。可我眼前的果园,却没有了一株果树,已经变成一处肉牛的饲养场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只是身不由己地走到这里,想再看一眼而已。

从前,爷爷旧宅的大院子里,有一排古老的窑洞,我们兄弟姐妹十五个,都是先后在这排窑洞里出生的。后来,我家及叔叔、伯伯相继从窑洞里搬出,院子里只留下爷爷孤零零的一个人。爷爷去世之后,这处院子便就荒废了。

那年春天,院子里杂草疯长,野花肆意吐芳。父亲说,这处院子就这样荒芜着真是可惜,倒不如把它打理出来,种上果树,你爷爷在天之灵看着也舒心。于是,全家动员,从垒围墙开始,到挖坑栽树,感受了一次躯体到心灵的嬗变。那一年,我怀着我的大儿子,父亲只让我捡拾一些碎小的砖块和石头。那时哥哥正上大学,原本因病回家休息,不曾想却成了劳动的主力。



每一个树坑都要挖到三尺见方,父亲跳进坑里,只露出半截身子。种树苗的时候,还需在挖好的坑里填进一部分新土,再用水把土阴湿,然后才能种树苗。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口井,井里的水很深。父亲在井口旁挖了一道渠,一直通到果园里。哥哥和二妹,每人抓着一条绳子在井口打水,我负责把水倒进渠里,井水便蹚着水渠咕咕地流到了果园里。  

那时的果树苗价格很高,一棵树苗一块多,父亲只买了十余棵。其余大部分的树苗都是父亲从山里挖回来的海棠和山杏树苗。就在那一个春天,父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人搬石头,脱土坯,垒围墙,修建了自家的果园。一米二的围墙,前前后后栽下了一百多株树苗。

有一天晚上,一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我们家,我们还没吃晚饭。干部靠着我家的大红柜站着说:“按说那院子是你们祖上的产业,我们是不管的,可土地是公家的,你们不能随便使用,如果要用,也得和我们先打个招呼,或租或借,我们要收费的。”

父亲沉默良久,抽完最后一口旱烟锅才说:“院子是我们家的,土地自然也就是我们家的,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了?”

干部一边拍着衣襟一边说话“我也是个跑腿传话的,具体怎么收费我也不清楚,总之,如不缴费,我们就没收果园”

干部走了之后,娘边从锅里往出端饭边开始唠叨父亲:“叫你别折腾,你偏不听,现在倒好,果树都栽地里了,人家找上门收费来了,你说咋办?”

“做梦去吧!”父亲说。

“好像你有天大的能耐了!”

“就算我死在果园里,谁也别想动我的一棵树苗!”

“你听听,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的那条命值几个钱啊!”



父母就这样一人一句的吵开了。我们都没有心思吃饭,一溜儿坐在炕沿上。忽然间,哥哥抓起鸡毛掸子朝着大红柜扔过去,说声:“这家没法待了!”

哥哥饭也没吃就跑出去了。我跟二妹“哥哥,哥哥”地叫着,跟着追了出去。

哥哥坐在爷爷的窑顶上,眼里含着泪,但没有流出来,哥哥是个不爱哭的男人,从小就不爱哭。

山沟里的月色从来都是洁净的,白的如同水银一样,从天空倾泻下来,洒遍了整个村子。我紧挨着哥哥坐下来,妹妹紧挨着我坐下来,我们兄妹三人紧挨着坐下来。坐在爷爷的窑洞顶上,看着窑下面我们的果园。谁也不说话,或者说,我们谁也没说的。

昨天,我们还为满园子的果树欢乐的忘记了满手的血泡,忘记了血泡几经好了烂,烂了好,最后结成了坚硬的茧,那种痛是能钻到心里的。但面对眼前的果园,那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些树,而是对未来的某种期许,痛便变得无关紧要了。  

这个时候,我最心疼哥哥。他是个大学生,是这个几十户人家的村落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有文化,有知识,他的心,他的梦,在大山之外。很快,他就要走出寒门,走向广阔的天地中去。可是,面对果园生出来的土地纠葛,知识是无能为力的,他也只能带着满腔的愤懑离去。

月亮如同披上了薄薄的纱一般,在稀疏的云层里穿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

父亲找遍了村里、乡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几经交涉,最终还是交了几十块钱的租金,才解决了土地的问题。

经过一年的浇水施肥,所有的树苗都活下来了。到了来年的春天,父亲把山里挖回来的海棠树嫁接上各种各样的果树芽,把山杏树嫁接上李子和家杏。



苹果的品种有很多,有最常见的“123”,“黄太平”,“七月鲜”,还有一新的品种叫“龙冠”。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剪来的这些果树的枝芽,几乎每天早上父亲都在果园里钻着。在父亲眼里,这些果树苗,如同他的孩子,才刚刚开始生长,他不能让它们经受风吹雨打。所以,每棵嫁接过的果树,父亲都用塑料纸剪成条,把嫁接处包扎起来。

当我的儿子能够攀上树摘果子的时候,我们的果园丰收了。父亲套起了牛车,把果子拉出去换粮食。往往,父亲拉出去很多的苹果,换回来的粮食却不多。母亲免不了又要唠叨,父亲说“谁家也不富裕,咱自家种的果树,又不掏钱买,粮食给多给少也没啥可计较的”。母亲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原以为,父亲能守着娘,和他的果园过一辈子,可生活中的事情总是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许多年后,为了我的孩子能像我哥哥一样,能够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实现几代山里人的梦想。父母断然下了决心,抛家舍业,搬到县城帮我照顾孩子上学。父亲辛勤耕耘的果园便也日渐萧条,日渐荒废了。

离开了土地,离开了果园,父亲的生命很快便枯竭了。来到县城没几年,父亲就病倒了,病中还时时惦念家里的土地和他的果园。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所谓“故土难离”的真正含义。父亲的生命如同他的果树,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土地,离开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依照父亲的意愿,我带他回老家去探看果园,不料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处养牛场。原来,政府下拨扶贫补助款,支助老百姓养牛养羊,发家致富。父亲的果园也被村里人改做养牛场,一百多棵果树被生生地砍了个溜光。

归来后,父亲的病突然加重,不几日就撒手人寰。父亲的魂魄,终究还是留在了那个小县城,留在了县城的那条小街上。没能如他所愿,魂归故里。

我常常在做一个梦,梦见那一棵棵果树在锋利的刀锯之下流血,呻吟,投射到我心里就成了一种切肤之痛。

站在窑顶上,脚下踏着故乡的土地,望着这个曾经繁茂的果园、现在的牛场,控制了很久的眼泪,从心底涌上来……再也没有了,童年,果园,父亲,这一切将在时光的流逝中,渐行渐远,远到我再也看不到,摸不着。

秋风吹到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但仍然是暖暖的。这是故乡的风,如同父亲呵护我的气息,带着温度,从脸颊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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