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建中
蔡义江先生在南开大学《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2期发表了《<红楼梦>作者问题答客问》一文，文中写道：
……此书（《红楼梦》）几次强调故事是“亲见亲闻”“亲身经历”的。若说是作者雪芹“亲闻”，还问题不大；说“亲见”，就成问题了；说“亲身经历”，怕更难符事实了。因为与小说中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气象略可仿佛者，是曹家的盛期，是雪芹出生前二三十年的事。而那时诸如曹寅“接驾”、江宁织造署修建行宫等许多盛事，都是听他奶奶等长辈说的。他自己怕是连曹頫“事败、抄没”、大祸降临时的许多情况，都因为当时年纪实在太小而记不清了，还得听大人给他讲述。至于还综合了与自家相似的其他贵族家庭荣枯事作素材，更不能说是自己亲历的了。作者特别想告诉读者：…我虽没有亲自经历过，却的确有人经历过，比如我奶奶、家人、老婢仆，还有一些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他们给我提供了极丰富的创作素材，没有这些素材，我的《红楼梦》就写不成。我是在许多以往故事的基础上，经过选择、提炼、想象后才写出来的…，只不过经我之手，花十年功夫，反复“批阅”（酝酿、构思），大加“增删”而已。…
蔡义江先生认为《红楼梦》成书中“我奶奶、家人、老婢仆，还有一些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提供了极丰富的创作素材。”“没有这些素材就写不成《红楼梦》”。在他看来，对于红楼梦创作，奶奶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奶奶是真正经历过那段与小说中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气象，即曹家的盛期的人，也经受了曹家的“事败、抄没”的惊吓及由此带来的苦难的人，奶奶作为《红楼梦》创造素材的主要来源，再恰当不过了。这里我简称其为“奶奶素材论”。我单从《红楼梦》涉及的戏曲内容与“奶奶素材论”的相矛盾处和蔡先生商榷一下。
一、从书中涉及戏剧曲目看“奶奶素材说”的不可信。
《红楼梦》中涉及很多的戏剧曲目到乾隆时期都被严厉禁毁。王利器先生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中记载康熙后期至乾隆前期具体禁毁条例如下：
康熙四十年禁淫词小说；康熙四十八年六月禁淫词小说；
康熙五十三年四月禁小说淫词；禁满洲学唱戏耍；禁捏造俚歌；
乾隆三年禁淫词小说；乾隆三年刑部议覆广韶学政王丕烈奏禁淫词小说。
朝野上下对《西厢记》呼声一致的禁毁是从清代开始的。最早明确对《西厢记》予以禁毁的就是乾隆十八年七月（1753）皇帝晓谕内阁的：
满洲习俗纯朴，忠义禀乎天性，原不识所谓书籍…近有不肖之徒，并不翻译正传，反将《水浒》、《西厢记》等小说翻译，使人阅看，诱以为恶…似此秽恶之书，非惟无益；而满洲等习俗之偷，皆由于此。如愚民之惑于邪教，亲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恶书所致，于满洲旧习，所关甚重，不可不严行禁止，将此交八旗大臣、东三省将军、各驻防将军大臣等，除官行刊刻旧有翻译正书外，其私行翻写并清字古词，俱着查核严禁，将现有者查出烧毁，再交提督从严查禁，将原版尽行烧毁。如有私自存留者，一经查出，朕惟该管大臣是问。
《西厢记》、《长生殿》、《邯郸记》，《紫钗记》、《牡丹亭》《水浒传》等都在禁毁之列，乾隆时期的曹雪芹是看不到了，只有听奶奶讲了。如果真这样，那问题也来了。
《红楼梦》涉及的戏曲不仅在禁毁之列，并且大都是康熙中期前的戏曲，就是没有雍正乾隆时期的戏曲。这就奇怪了。这个奶奶在提供素材的时候也会记忆选择，并且专挑当朝严厉禁毁的戏曲讲给孙子听，也不怕被告发再被抄家？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奶奶素材论”在这里说不通。
就算这些禁毁戏曲奶奶冒着危险也要讲给孙子听，那么下面三部戏曲还有问题商榷。先看《西厢记》在《红楼梦》中上演、引用、化用情况：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骂宝玉：“呸！原来也是个‘银洋镴枪头’。”黛玉回想《西厢记》的原文：“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第二十六回黛玉脱口而出戏文：“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宝玉与紫鹃打趣说戏文:“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第三十五回黛玉触景生情心唸戏文：“幽僻处，可有行人？点苍苔，白露泠泠。”第四十回黛玉将《西厢记》戏词“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引入酒令。第四十九回宝黛交谈中引用了戏中原句“孟光接了梁鸿案”和“小孩儿家口没遮拦”。第六十二回探春说的“恭敬不如从命”，第六十三回岫烟品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第八十七回黛玉想的“惺惺惜惺惺”都是戏文。此外，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新编怀古诗《蒲东寺怀古》，第五十四回葵官上演《惠明下书》，贾母述说“…凑了《西厢记》的《听琴》…”
以上都是讲的《西厢记》故事。在乾隆朝禁毁最严厉的《西厢记》在《红楼梦》中出现最多，这是怎样不可调和的矛盾？老奶奶不仅不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还不怕给孙子带来麻烦，不厌其烦，仔仔细细讲这么多《西厢记》的素材，你说可信吗？再看《牡丹亭》在《红楼梦》中涉及的内容：
第11回贾敬寿辰，凤姐所点之戏之一为《还魂》。第18回元妃省亲，点的第四出戏为《离魂》。贾蔷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第54回元宵节里，贾母叫芳官唱一出《寻梦》。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惊芳心）中，黛玉听见梨香院内十二官正在演习戏文《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第36回宝玉想起《牡丹亭》曲子来，想听小旦龄官唱《惊梦》中的 “袅晴丝” 一套。第40回行酒令，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第51回薛宝琴作诗谜《梅花冠怀古》，涉及《牡丹亭》中《写真》《拾画》《圆驾》三出戏。
《牡丹亭》一书，是描写男女青年情奔的书，而且文章华丽，人人爱读，所以受其影响，误认追逐情爱，淫奔之事为风雅的人很多，也可见《牡丹亭》作为淫词小说在那个时候对社会“毒害”之深，受到康乾时期的严厉禁毁。按照“奶奶素材论”，老奶奶这么大谈特谈《牡丹亭》内容，难道不怕误导孙子也“误认追逐情爱，淫奔之事为风雅”，岂不变成一个“坏奶奶”了。能够为孙子提供素材的奶奶怎么可能是“坏奶奶”呢，可见“奶奶素材论”真立不住脚。
最后看《长生殿》在《红楼梦》中地位。作者在第十一回贾敬寿辰与第十八回元妃省亲的喜庆场面，分别安排了《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弹词》和第二十二出《乞巧》。己卯脂砚斋评本批：“（元妃）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关节、大关键”。这表示了作者对洪升《长生殿》的肯定。到乾隆朝《长生殿》也属淫词小说被禁。
上面三部戏曲同属中国古典四大名剧，奶奶冒着危险很详细的讲其中的三部《长生殿》、《西厢记》、《牡丹亭》，那为什么就是不提《桃花扇》呢？“南洪北孔”，提了洪昇《长生殿》，不提孔尚任《桃花扇》，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老奶奶能闭口不谈《桃花扇》，孙子会不引用《桃花扇》的曲目吗？唯一的解释就是《红楼梦》小说成书在《桃花扇》之前或者差不多同时，没法引用这部名剧曲目。
乾隆年间规定了岁时节令的演出曲目，分别是元旦演《喜朝五位》、《岁发四时》等，立春演《早春朝贺》等，上元节演《敛福锡民》、《紫姑占福》等，燕九节演《群仙赴会》等，花朝节（二月十五）演《百花献寿》等，寒食节演《追叙锦山》等，浴佛节演《佛化金身》、《六祖讲经》等，端阳节演《祛邪应节》等，中元节演《佛旨度魔》、《魔王答佛》，中秋节演《丹桂飘香》等，颂朔演《花甲天开》、《红禧日永》，冬至演《金仙奏乐》、《玉女献盆》等，腊八节演《仙翁放鹤》、《洛阳赠丹》，祭灶节演《司命锡禧》、《太和报最》，除夕演《升平除夕》、《迎年献岁》、《如愿迎新》等。
而乾隆中期的曹雪芹真的会一点也不顾当时的社会律令，满篇前朝禁毁曲，不顾当时规定曲吗？他这种不着边际的选择，加工、想象，对于现实性的小说是无法解释通的。
综上看来，如果“奶奶素材论”成立，那么这个奶奶不仅有丰富的戏曲知识、口若悬河的讲解能力，而且这奶奶孙子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专门与国家的禁令对着干了。无法想像对于包衣世家，已经抄家，习惯夹着尾巴做人的曹家，还有这样的胆子？肯定不会！奶奶肯定要照顾家庭的安全。败家的“奶奶素材论”在这里肯定立不住脚。这也是乾隆中期的曹雪芹写不出《红楼梦》的证据。
二、从红楼梦小说中的“狎优”现象看“奶奶素材说”的不可信。
自明末以来，男色之风甚盛，那原因是因为士大夫不许狎妓，只能找漂亮的年轻男子来寻开心。以戏子为“相公”的首选人物，明代已经流行，到了清代初期犹胜。
入关后清政府效仿明律令也严禁官吏狎娼宿妓，《大清律例》卷三十三记载：“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明清政府严禁官员宿娼狎妓本意是为了保持官员队伍清正廉洁的风气，不想适得其反，反而促成了狎伶捧优的“男风”现象盛行。康熙后期到乾隆朝这种现象变成丑事了，销声匿迹了。
而《红楼梦》中多次叙述“男风”现象。宝玉和蒋玉菡的初次见面，《红楼梦》二十八回中：“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
宝玉和琪官紧紧拉手，并且互赠信物，缠绵几下，暧昧至极，“相公”之态暴露无余。小说中也讲到了蒋玉菡便是被忠顺王所狎，也为北静王所关爱，并且还为争夺蒋玉菡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第四十七回赖尚荣宴请亲朋，湘莲在贾珍等人的请求下，串了两出风月戏。柳湘莲在当时相公风气流行的基础上来骗得薛蟠信任的，柳湘莲也有“相公”的嫌疑。这与明末清初社会风尚非常吻合。
红楼梦中叙述“男风”现象一点没有遮遮掩掩的地方，反而叙述得如此自如，可见社会风尚对作者的影响深刻。
回头看蔡先生的“奶奶素材论”。一个老奶奶，这么老不正经地对孙子大谈明末清初的“男风”现象，谈爷爷辈们如何狎优、找“相公”，实在太荒唐了吧！古代的女人三从四德，自我贞操感很强，风化之事很敏感，在孙子面前肯定不会谈这些素材。“奶奶素材论”在这方面肯定说不通的。
三、从云儿的淫词艳曲看“奶奶素材说”的荒谬。
明末淫词艳曲大肆流播。《红楼梦》二十九回里写到：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给大爷我唱个好点儿的小曲，我就喝一坛子酒！”
云儿只好拿起琵琶，唱了一段：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醾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还有蒋玉菡的唱词也有当时的遗风：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这些小曲与明末清初社会流行的艳曲何其相似，清初由于战争和恢复生息，统治者无暇顾及，文化管制相对宽松；到康熙后期，经过多年修养生息，四海升平，康熙开始关注舆情，这些淫词艳曲到了康熙晚年逐渐被严禁了。
康熙后期以下，淫词小说禁令不断出现。在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这样的小曲在显像上就只有蛰伏消失。对于乾隆中期已经禁毁的那些淫词艳曲，一个老奶奶不顾社会禁令，那么热衷地对孙子详细说唱，岂不是变成淫婆了，你说可信吗？肯定不可信！“奶奶素材说”是说不通的。
其实蔡先生也在答问中表露了乾隆中期的曹雪芹没有丰富的社会体验，没有深厚戏曲素养，没有园林建筑、美学服装、医药养生、对前朝典章制度的研究。曹雪芹不看不顾乾隆时期的社会现实，只靠奶奶说前朝事，凭想象，创造出了如此彪炳千秋的《红楼梦》小说。我倒认为这才是不可想象的，也是违背小说创作的一般规律的。“奶奶素材说”如此荒谬，没有了素材，乾隆中期的曹雪芹不可能创作出《红楼梦》，不可能成为《红楼梦》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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