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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天光云影共徘徊——华人德的书法之路 ■于雷鸣

 d大羊 2017-09-08




天光云影共徘徊

——华人德的书法之路


■于雷鸣


第四章 披沙拣金


  二、《淳化阁帖》祖本刻于木,还是刻于石?

  薛龙春是华先生的高足,深知华人德书学思想的个中三昧:“讲到华老师,不能不说《谈墓志》。《谈墓志》是先生书法史研究的奠基之作,他后来写的几篇重要论文,都直接或间接与这篇文章有关。

  “1982年,华老师大学毕业,分配到南京大学图书馆。这一年,他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论文,刊发于1983年第5期的香港《书谱》杂志。因概述多,论证少,故名《谈墓志》。华老师的这篇论文,我在苏州大学读书时就找来读过。我当时对于墓志书法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将出土文物资料与文献资料综合勾连,无论是墓志沿革、墓志书风,所述皆令人服膺。

  “该文收入《华人德书学文集》,我再次重读时,才发现他后来的许多观点,在这篇文章中已埋下伏笔。比如,他的《论东晋墓志兼及兰亭论辨》,详论东晋墓志的功能与写刻,其实在《谈墓志》中他已经提示读者,设墓志的东晋墓葬绝大部分是南渡的北方士族,墓志乃为迁葬时辨认棺木的临时标记,所以写刻并不讲究,一任工匠为之,因此不能成为讨论王羲之《兰亭序》的参照。又如《论北朝碑刻中的篆隶真书杂糅现象》,虽然《谈墓志》未细论其原因,但已经注意到东魏北齐墓志篆、隶、楷三体杂糅,风格诡异丑怪。

  “《谈墓志》的不少资料,源于晚清碑学集大成的著作《语石》,可知彼时对于叶鞠裳的这本书,华师已经细读,并从中得到了方法论上的启示,这从华师后来写的一篇《评〈语石〉》中可以感受到。《谈墓志》发表之后,华老师的研究兴趣越来越浓厚,总体上看,他的研究基本不越汉魏六朝碑刻书法的范畴,像《〈淳化阁帖〉祖本为刻于枣木版辨》这样的文章虽极富见解,但不过是偶一为之。

  “我曾以《〈淳化阁帖〉祖本为刻于枣木版辨》为例,写过一篇题为《常识与思考力》的论文,阐述常识在华人德书学研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这里所说的常识,既有生活常识,也有学术与艺术常识。对常识的敏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知识结构与学术积累。华老师谙熟文字、文学、历史、艺术、工艺、碑刻、制度、风俗等艺术史相关学科,这些常识经常成为他解开学术难题的切入点和突破口。”

  《淳化阁帖》祖本刻于木,还是刻于石?几百年来,众说纷纭。

  2003年,上海博物馆从美国重金购回四册《淳化阁帖》,邀请海内外专家莅临品鉴。虽然祖本近在咫尺,但大家的感觉依然是雾里看花。

《谈墓志》是华人德书学研究的“奠基之作”,华人德亲自画了这张图,并说他后来的许多论文,都直接、间接与这篇文章有关。


  华人德仔细看了《淳化阁帖》第四卷、第七卷和第八卷(这三卷是公认的祖本)之后,断言祖本为木版。他的两个主要证据“横裂纹”“银锭纹”,虽来自生活常识、碑刻文化史常识,但其说服力却远在繁琐的考证之上。

  华人德博洽多闻,咳唾成珠:“上海博物馆购回的四册《淳化阁帖》,是美国文物商人安思远的藏品。其中王羲之两册,王献之一册,历代帝王君臣一册。历代帝王君臣这一册是原拓,王羲之的两册中只有大约半册是初拓。

  “安思远事先把《淳化阁帖》拿到北京展出,并说展览之后送给中国。但他又说:‘我是商人,不能白送,作为回报,你们能不能弄几串朝珠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一个月内给我回复。’启功先生知道后,对有关领导讲了这样的话:‘故宫里面的朝珠很多,皇帝皇后嫔妃宫女都有,而且每人不只一串,在不同的场合戴不同的朝珠。如果能换回《淳化阁帖》的话,可以从故宫里挑几串朝珠,不要太好,但也不能太差,太差了我们没面子。’于是,有关部门把报告打上去,过了一个月,上面没有任何回复。

  “后来,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与国家文物局的王立梅受有关方面委派,专程去美国,购买这四册《淳化阁帖》。安思远的家,就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对面。安思远多精明呀!他把花30万美金买来的《淳化阁帖》捧出来,大家戴上手套,看了又看,如临至尊。安思远说:‘日本人愿意出1000万美金,我不卖给他们,我要给中国。你们诚心买,我开价450万美元。’

  “《淳化阁帖》回归后,上博举办‘北宋祖刻《淳化阁帖》最善本特展’,并邀请海内外有关专家莅临品鉴,我也有幸赴会。会议规模很大,安排20多个人演讲。王立梅讲了购买经过。不少人现场提问,《淳化阁帖》是木刻本,还是石刻本?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淳化阁帖》一直说是枣木版的,但是后来发现,确实有人写文章讨论这个问题了,于是,这也就真的成为一个问题了。

  “有人在会上问汪庆正:‘究竟是木刻本,还是石刻本?’汪庆正讲:‘你说是木刻本就是木刻本,你说是石刻本就是石刻本,可以在喝咖啡时各说各的,可能以后永远都说不清,照我看,应该是石刻本。’

  “水赉佑先生也在会上作了演讲。水先生专门做宋代资料研究。他讲完后,有人提问:‘水先生,根据你的材料,《淳化阁帖》是石刻本还是木刻本?’水先生说:‘较早的记载,都说是木刻本,后来又有人说是石刻本。我倾向于木刻本,因为早的比较接近于事实,有些人可能看过祖本。

  “我当时就想,木纹纵向生长,古人把木头锯开,切成板,刻帖的木板,都是横向,如果产生裂纹的话,只会横裂,不会竖裂,这是常识。横裂纹一般不会裂到底,大的裂纹需要两个银锭纹,小的裂纹一个银锭纹就能扣住。银锭纹其实就是一个栓,两头大,中间细,像银锭的形状,所以称银锭纹。因为考虑到受潮和干燥以后的伸缩,不能让它再裂开,所以,通常也用枣木制作。而石版断裂,方向上具有不确定性,且开裂之后,很少止于两三寸。要修复的话,要么拿铁箍箍,要么拿铁搭子襻(pàn)住。就像江西人钉碗,上面会有很多蚂蟥襻,一个银锭纹不可能把它拴住。想到这里,我又去展厅中,仔细看了《阁帖》四卷原物,与我的分析吻合。我据此断定,祖本是木刻本,而不是石刻本。

  “会议的提问环节,由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新主持。我举手发言,先讲了《淳化阁帖》是木刻本的两个理由:其一,木刻以薄口快刀在木板上刊刻,由于受木理影响,所刻笔画往往僵直生硬,枯笔和起讫锋颖显得粗糙,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枣木气’。这一类字在《阁帖》祖本中比比皆是,一望便知。其二,我的同事瞿冠群先生编写的《中国古籍版刻词典》,收录很多宋代刻工姓名。南宋国子监本《阁帖》复制的是先朝文物,版心处刻工姓名见诸该词典。宋高宗对书法很有研究,每天写经,写了之后拿到国子监刻成石经,所以宋高宗时期刻的石经就叫‘高宗御书石经’。刻帖石胜于木,且能长久,高宗不会不懂。国子监有的是石头,为什么要拿木头刻?因为宋高宗要在国子监给读书人做一个复制品,证明先朝刻《淳化阁帖》是一种文治。这可作为《阁帖》祖本木刻说之旁证。

  “如果有人认为,刻得粗与细,取决于刻工的风格与技艺,并以此否定我的以上两条理由,那么,横裂纹、银锭纹则是我判定其为木刻,而非石刻的铁证。横裂纹是我要讲的第三个证据。我仔细看了上博新购《淳化阁帖》第四卷、第七卷和第八卷,共发现横裂纹30余处,长度都是两三寸。事实上,关于《阁帖》祖本的横裂纹,古人早已留意。北宋时期就有人在《淳化阁帖》的题跋上讲到横裂纹,并据此说明,祖本刻于木而非刻于石。为何古人屡屡提及,而我们却视而不见呢?

  “我的第四个证据,就是上面的银锭纹只有一个栓,把它拴住后不再裂开。汪馆长是做瓷器研究的,一个碗破掉,要十几个蚂蟥襻才能把它弄好。石碑断掉,要么拿铁箍箍住,要么用许多个铁搭襻住,一个栓子不可能把石头箍住。

  “我讲到这里,台上的主持人笑了,台下的专家也笑了。我不想让汪馆长太尴尬,就到此打住。心想,搞了几十年文物,怎么连木头和石头都分不清?!你说是石刻本,但买回来的是木刻本,怎么交代?毕竟花了450万美金啊!

  “会后,我围绕那天即席发言中的四条证据,稍加梳理、润泽,即成《〈淳化阁帖〉祖本为刻于枣木版辨》一文。”

  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厚积薄发。这令我想起华先生对我讲过的一句话:“临帖如存款,需要的时候,可随时支取;读书如积薪,到一定程度,得星火而可成巨焰!”

  20世纪90年代,华人德在苏州大学图书馆古籍部工作。苏州大学书法社的同学经常去线装书阅览室看碑帖拓片,遇到问题随时向华先生请教。右起:薛龙春、陈国兵、华人德、孙立、李鹤云、刘善平。孙立深情回忆道:“1993年,我本科毕业,毕业论文题目是《〈荆楚岁时记〉与六朝风俗》,当时在图书馆古籍部泡了两个多月,在华老师的指导下,查阅《四库全书》中的六朝地记及风物志,做了数万字的笔记。” (孙立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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