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师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开学走时，我让他提前从乡下上来，在我家住了一夜。孩子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让人喜欢。妻子自然用心款待。晚饭后，一家人听他不卑不亢地讲老家的事，包括老师和师母，觉得格外亲切，也特别欣慰。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给他备了一些零用钱，却无论如何送不到他手中，那种从容的训练有素的拒绝方式，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老师。 老师名叫刘富荣，是我初三的班主任。毕业时，每位同学收了两角钱，给每一位任课老师买了一个洋瓷盆子，但给老师的却无法送到他手中。他知道我们要送礼物，一直不开宿舍门。直到另一位老师在窗外给他说，富荣，马上要毕业典礼了，学生们都在等你呢。老师才开了门。却提了一个条件，说你们稍稍等我一会，我会接受你们的礼物的。然后跑步出去了。回来，我们已经排队准备开往操场参加毕业典礼了。老师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右手提着一大摞毕业证，左手攥着一叠两角面值的新钱。一边打开一边说，同学们的礼物我收下，但是这两角钱你们必须收下。我们当然不能收这两角钱。不想，老师拿出了杀手锏，好，你们不收这两角钱，我就不发毕业证。大家就只好抹着眼泪把那两角钱收下了。 随着岁月的流转，这些细节在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每每想起就一阵心疼。 在我的印象中，老师没有批评过哪位学生，但学生都十分地尊敬他，也怕他。班里有几个捣蛋的学生，别的老师上课时，老是不安分，但在老师的课上却是乖孩子。记得有次我课上打盹，被老师叫起来，紧张坏了，不想老师却无比和蔼地说，昨晚没睡好？我惭愧地点了点头。老师笑了笑说，背哪一篇？我说，《岳阳楼记》吧。这就是老师，在他的数学课上，学生开小差或者打瞌睡，处罚方式却是让站起来背一段古文。 这天的数学课上，班长让大家自习，说老师回家做新郎官去了！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谁想就在这时，老师却从门外进来了，头上身上都在冒汗，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再看脚上的军用鞋，都湿透了。老师显然有些害羞，笑着看了大家一眼，转身在黑板上写课题。就有同学指着老师的后背悄悄说什么。再看，就发现老师的旧上衣下摆处露出一截新衣服边儿，如果不是抻着身子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写完课题，老师转过身来，正对上大家急收兵的目光，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大家一会儿，向下抻了抻衣角，笑了笑，说，咱们开始上课。说来大家可能不会相信，老师教了我们两年，居然没有换过外衣。常常周六晚上把衣服洗了，晾干，周一再穿。今天终于添了一件，当然很让我们开心。 送走我们后，老师调到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可是不到两年，他就坚决要求调回平峰中学，在那里过且耕且教的生活。周六周天回家种地，周一至周五教学。由此可以证实，老师新婚之夜让师娘独守空房，夜行百里来给我们上课，绝对不是因为他和师娘的感情不好，而是不愿意耽误一堂课。 后来我又听说，到了平峰中学后，老师在不停地变换着角色，语文老师紧张他教语文，数学老师紧张他教数学，化学老师紧张他教化学，政治老师紧张他教政治，美术老师紧张他教美术，全听学校安排。让人觉得老师不但崇高，而且有些神奇了。 2007年，我侥幸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从绍兴领奖回来，就回家看望老人，接着到老师任教的平峰中学看望老师。 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一边是办公桌，一边是床，一边是灶，一边堆着炭，门后立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轮胎上沾满了泥。这么一个仅可容身的小房子，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卧室，又是厨房。如果换了我，如果学生到来，会多少感到局促，但老师却是一脸的快乐，这是我从他的目光深处读到的。 过了一会儿，老师把抽屉拉开，说，文斌你看你写给我的信我都珍藏着呢。 厚厚的一叠信在老师手中错落开来，那是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写给老师的信。既有在邮局买的信封，也有印着不同单位名称的公用信封，散发着过去岁月的气息。 真是无法描述当时心中的感受。 早知道老师会如此精心地收藏这些信件，平时应该多写一些才对。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听说老师带的学生考了市上第一名，学校要奖给他几千元，他同样婉谢了。他说，作为一名老师，带好学生是自己的本分，还拿什么奖金呢。 我不知道现在同学们毕业时给他送的是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像过去那样给每位同学发钱，但那张两角面值的人民币，一直伴随着我，护身符一般，陪我走过一站站人生旅程，每当自己心里有苦，有怨，有屈，有风，就掏出来看看，心就会一下子定下来。 选自中华书局出版《郭文斌精选集（套装全7册）》 阅读链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