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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园|夫子书话

 qiuhua9088 2017-09-10
潘 家 园
                                                                                                                   文/戈多

潘家园名头实在响亮,引得国内外各色人等前来探险。在我看来,近些年来古董赝品横行,虚头更大,似唯有旧书可淘,可印证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之说,京师尚有几分可亲近模样。在旧书界,素有北潘南文之誉。潘即潘家园,文即上海的文庙,都以旧书摊杂陈林立而出名。早些年混迹于此两地玩旧书的人士均已修成正果,像杜国立、止庵、韦力。可惜我没有赶上那个好时候,混迹潘家园只有五六年的光景,感受是,好东西越来越少,拼到最后反倒是手里的真金白银,又岂是我等可承受得了的?

李慈铭的“三尚可”之说,“书尚可买,花尚可看,戏尚可听”。早已鲜见故都风貌,拆迁得破破烂烂,建出来的都是簇新的假古董,城门楼子,牌坊,看上去总感觉那么怪模怪样的。其中,满清淘书之地以琉璃厂为盛,纷扰良久。翁方纲复初斋诗集注云:“乾隆葵巳,开四库馆,即于翰林院藏书之所,分三处:凡內府秘书发出到院为一处;院中旧藏永乐大典内有摘钞汇编成部者为一处;各省采进民间藏书为一处。每日清晨,诸臣入院,设大厨,供茶饭,午后归寓,各以所校阅某书应考某典,详列书目,至琉璃厂书肆访之。”几见琉璃厂淘书炙热一时。

民国已降,众多文人雅士纷纷趋之,如胡适、陈独秀、王国维、陈寅恪、郑振铎、刘半农、鲁迅、许寿裳、周作人、钱玄同等。据《鲁迅日记》记载,其在北京的十四年间,抵琉璃厂次数居然多达四百八十次,采买图书、碑帖三千八百多册。自一九二一年任临时教育部佥事的闲职,多次闲逛琉璃厂,更是流连忘返。早在一九一二年五月,《鲁迅日记》记述这个月去过四趟琉璃厂,屡有收获:5日,乘船抵天津,晚7时到达北京,宿长发店,得《越中先贤祠目》一册。12日,下午至琉璃厂,历观古书肆,购傅氏《纂喜店丛书》。21日,晚散步宣武门外,以铜元十枚得二花卉册。25日,下午至琉璃厂购《李太白集》、《观元量寿佛经》、《中国名画》。30日,晚游琉璃厂,购《史略》一部两册,李龙眠白描《九歌图》一帖,罗两峰《鬼趣图》。周作人在文章中说:“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诸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朱自清有琉璃厂诗一首云:“故都存夏正,厂市有常期。宝藏火神庙,书城土地祠。纵观聊驻足,展玩已移时。回首明灯上,纷纷车马驰。”除此,尚有隆福寺、东安市场、报国寺等旧书市场,一时颇蔚为壮观。那时候,古籍善本都是高官显达的镇宅之宝,寒士们搜罗的无非可读之书,琉璃厂、报国寺类若于今天的潘家园、文庙。一些小书商贩则趁机,设摊于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城隍庙等庙会,这也就是国内最早出现的书市。

琉璃厂是晚清、民国时期多数读书人的穷人乐,搜寻赏玩浸淫其中无论魏晋。可是现在,很多旧书被当成古籍善本束之高阁,待价而沽,中国书店各个分店、琉璃厂早已成为土豪或权贵们附庸风雅的去处,反而离多数读书人遥不可及。于是,琉璃厂渐渐衰落下去,失去了昔日的生机,而潘家园、文庙则成为寒士乐的替代品,一时纷纷趋之若鹜。

潘家园的“鬼市”由来已久,过去也叫夜市,或晓市。满清末年,许多权贵家道中落,不肖子孙偷偷将家中的古董拿出来蚀本变卖,为了维护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点脸面,便选择凌晨三四点钟天尚黑之时,打着灯笼交易。也有人说,“鬼市”上的东西多来路不明,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故为“鬼市”。关于潘家园的传奇故事,不胜枚举。互联网上疯传的有几段,名之为《潘家园的传说》,而文章作者不知为谁氏,录在这里权且启颜一笑:

“前几年常逛潘家园的朋友,喜欢书的都知道有个蔚县老乡老乔,六十岁左右,是专卖线装书的。老乔卖书时间很久了,所卖的多是些四书五经类的平常货,大都是在山西收的。东西虽然一般,价钱却要的很高,卖买没有什么起色。一次老乔在山西收来两捆古书,约有四五十本。带到太原石家庄等地卖了一周也没卖出去。老乔心中懊恼,在从太原来京的火车上,一气之下打开车窗扔出一捆,再要扔第二捆时被列车员喝止。接下来的是周六的黎明,潘家园的地摊,剩下的一捆以三百五十元卖出。再接下来的是一周后,老乔得知所卖的是宋版。(书名是《唐书》买者及版本详情另述)老乔依旧卖着他的四书五经,依旧操着浓重的口音漏出一嘴被烟熏黄的牙齿和买主砍着价,直到前年因煤气中毒去世。”

“一部活字版的家谱,书品宽大,纸白墨黑,最后一页赫然印着“崇祯甲子××印制”。明代的活字本,这还了得!朋友乙买了,价钱虽然很高,但这可是明活字本呀!有人讲收藏的乐趣都在查资料的过程中,乙也不例外,回家就拿出各种工具书,要弄个明白。只是第一步就有些发懵,崇祯朝根本就没有甲子年,再看书中竟有清朝年号,再细细地用放大镜看那牌记,才发现“崇祯”二字的下边有些异样,但“崇祯”二字绝对没有问题。怀着一肚子的不明白,直到两年后,乙才在一次拍卖会的预展上找到答案:明亡以后,朝鲜一直尊明之正朔,其刻书所用年号则标以“崇祯后××年”;乙看到的是一部与其所买相同的家谱,牌记是“崇祯后五甲子××印制”,推来已是1924年了。乙的那部,被书贩挖去了“后五”两个字,又将下边“甲子××印制”上提,做假的心思是一流的,挖补的技术亦是一流的。”

流传在潘家园生意人中和许多收藏家的故事不胜枚举,譬如谁仅花了几千块钱就捡了明版书的大漏,谁花了好几万块钱却打了眼,还有的老人辛勤一辈子爱书买书读书,不肖子孙在老人去世之后,竟将上万册藏书全送进了废品收购站,几多惊喜,几多感慨,几多唏嘘……可惜我逛潘家园短短数年,所有的传奇只是从别人口中和文章中得知的,自己真正见识到的并不多见,我所能买到到的和能承受得起的也就是几本自己一直想读而早已绝版的旧书罢了。有时候常听读书同道中人口中叨念不绝,说哪本书如何如何之好,于我便凭空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奢望,还有仅从其他书刊中读到了某书的选录或摘选,便一下成了我的心头好,像是无意之中从某处找到了一张残破的寻宝图,于是那座巨大的宝山时不时地诱惑着我,欲罢不能,欲寻无迹,那种欲望和痛苦交织在一起蹂躏着我的心理,“我的过去,一片朦胧……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像幽灵一样来到梦中,我像得了梦游症一般,薛立华译本,一九八六年二月出版,百花文艺出版社,仅二百三十二页的一本小册子。这本书直到现在我都没淘换到,一直氤氲着像梦一样,似梦似真……到现在我甚至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书里的文字呢?还是书籍本身?如此让我痴迷,不可自拔……这样的书在心里有几本,也许在潘家园或者其他旧书摊子上——这辈子都不会寻觅到,又不屑于从孔夫子旧书网上去高价收购。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就让这个梦境一直残存在我心底吧,一直氤氲着不肯散去……

在潘家园淘旧书确实是个体力活儿,不管寒暑天,还是刮风下雪,总会让人欣然前往……如果周末有事耽搁了没能成行,心底空落落的,总觉得缺点什么东西似的,去了又会十去九空,早已不像最开始那一年,只要是便宜,什么类型的旧书都买,不管需要与否,不管任何版本,只要能读就行。家里的书越积越多,开始侵吞人的居住空间。后来,只好尽量控制住自己购买的欲望。此外,随着逛旧书摊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也懂得了其中的不少门道,像什么“网格本”、“版画本”、“线装书”、“毛边本”等等。即便是那些外国翻译书也是极讲究译者和版本的,《高野圣僧》要文洁若版的,《枕草子》要周作人译本的,《拍卖第四十九批》要林疑今版的。而有些书则纯属装帧之美,王尔德《莎乐美》要比亚兹莱插图的,鲁迅的《彷徨》要陶元庆设计的,茅盾的《蚀》要钱君匋设计的。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寻觅,低头,哈腰,不停地游移,或立或蹲,或行或停,最费腰和眼睛,几个小时下来腰酸腿疼,老眼昏花,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基本都会自备一个木制小马扎,随走随坐,十分方便。尽管辛苦,但苦中有乐,尤其是无意中遇到自己苦苦寻觅而遍求不得的妙书,犹如别人口中津津乐道其人,而梦中每次都见到,却总也无缘相见,那个心仪的女子就一直横亘在心口上,像一根刺,时不时的拨剌着,在似乎绝望中无意之中遇到……

逛“鬼市”最常备的有手电筒,大背包,零钱。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勉强算业内人士。只有周六和周日两天,而以周六“鬼市”最盛。逛鬼市各色人等一应俱全,既有收藏家、书贩子,也有中学生、大学生等。我家住得远,逛“鬼市”的次数不多,也就两三次,几乎一无所获,只是为了感受一下气氛。潘家园的“鬼市”都是凌晨四点半开门,夏季最佳,所以凌晨逛潘家园旧书摊的人最多。流传在淘书人嘴里的两句话是:“许它没有,不许你不来”。那两次逛“鬼市”,我都是头天晚上在潘家园桥附近通宵营业的麦当劳歇脚,要上一大杯冰可乐,随身携带着一本旧书打开来,慢慢消磨整个长夜。读书,喝可乐,实在困得不行了,就稍稍趴在桌面上小睡一下,一条路远处总有簇萤火闪烁着,像是潘家园旧书摊子的那条路……手机预设的闹铃在四点钟按时响起来,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就步行走到潘家园旧货市场北门,也就七八分钟。这时候,北门已经被人群挤得严实,有蹬三轮车潘家园摆摊的小贩们,也有前来淘宝的闲杂人等,密密匝匝,像沙丁鱼罐头一般,夹杂着路边两三家早点摊子,豆浆,煎饼,小笼包。有的小贩不等开门,就在门口和顾客迫不及待地开始看货和出价了。四点半,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将大门缓缓打开,所有的人蜂拥直入。我长驱直入来到老书摊区,靠近东门,东西呈一条狭窄的巷道,大约有一千米长,旧书摊就分布在巷道的南北两侧,紧靠两侧墙是密密麻麻的大铁柜子,两米高,两三步就一个。四点半,天将亮未亮,人影绰绰,只有一簇簇手电筒的光亮,围绕着零散的旧书摊子。此时淘书,都靠抢的,生怕好书被别人捷足先登。淘旧书不等同于买新书,购新书有的是时间,等的只是搞活动促销才肯下手,不急不急;淘旧书则不同,凭的更多是眼光和身手,拼的是运气,你有我就没有了。旧书摊主一本一本从装化肥用的编织袋里掏书,安之若泰地将书脊向上码放在铁柜子前面的一块灰布上面,所有淘书者围成一圈,像一群猎人随时围堵着猎兽,一场悄无声息的厮杀随时都会降临。我猫腰在后面,靠不上前,微弱的手电筒灯光下,书名还没看清,早被一个“瘦猴子”一把抓在手里,我只好等后面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1963年的内参版黄皮书,这下我看清楚了书名,可早被人又抓走了,只好摇头不止,挤出人群去别的书摊踅摸,勉强捡到两册书,《我们最美好的日子》和《唐语林》。一些民国版本和绝版书要价奇高,让人咋舌……人影朦胧,灯光昏黄,犹如鬼影瞳瞳。五点钟,夏天已经大亮了,旧书摊的人越聚越多……六点钟,大部分摊位都已经整整齐齐码放好了。而我又去了停车场旁边的旧书摊新区逛了逛,运气依然不好,都是一些可买可不买的书。旧书摊新区正对着西门,都在铁质框架的大棚下,围着不少人。我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想到旧书摊区有几家摊位还没摆完货,便又折身回去,已经早晨七点钟了。这时候零散的淘书人更多起来,一些自己犹豫着不肯出手的旧书不知何时早就被人买了去。七八点钟,各种旧书批发的小书贩子陆陆续续地开始来拿货,他们和摊主谈好价后,通常一两块钱一本,然后开始从摊主码放好的书海中一本本打捞,感觉能卖上价的,就捡出去摞好,摞成几垛,便于最后点数,通常以算命书、学生爱看的新版小说为主。被批发书贩子们挑拣后的书,老板将那些自己认为能卖高价的书收回铁皮柜子里,继续待价而沽,而那些大众书全都天女散花般杂乱地扔成一堆,嘴里大声吆喝着:“两块钱一本了,两块钱一本了,快来买快来捡啊”。上午九十点钟通常是潘家园旧书摊人气最旺的时候,真可称得上摩肩接踵了……小拉车、大背包、编织袋子,人们肩抗手提,书籍真正恢复到了廉价的商品属性,而这个时候,“鬼市”已经不知不觉地退隐了。

淘旧书是一趣,看人赏景是逛潘家园的另一个趣味。四季皆可逛,可看,可品。看人,旧书贩子和淘书者皆可看。那些旧书买卖人,都是些生意精明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大,用各种手段把生意做成,以河南人和山东人居多。有的小买卖人最擅长看顾客,一旦从你眼睛或动作里看出你有一点看上他的东西了,他就会漫天要价。有经验的顾客通常会表现得漫不经心,即使捡了漏,也会不露声色,将两三本廉价的旧书放在一起问总价,一旦有了合适的价位,你迅速做除法,算出单本价格,只消付自己想要的那本价钱就行了。最开始淘书时我就吃过亏,明明一本价值四五块钱的书,自己辛苦寻找很长时间了,一旦遇到,迅速捏在手里,手微微有些颤抖,问价的时候老板看出来了,当时就开价十块。我又不懂,连还价都没有,就付钱走人了。混迹潘家园这么多年,还亲眼见过一件事,“鬼市”的时候,有个顾客花了三百块钱买了厚厚一大本画册,都结账走人了,路还没走到头,又被旧书贩子追回来了,非要退钱让还那本书,因为他听有懂行的说卖便宜了,这画册稀少,至少能卖到两三千块钱。两人大吵了一架,就差动手了,顾客骂书贩子不讲信用,旧书贩子骂顾客诚心黑她的书。还有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年夫妻,山东人,皮肤黝黑,双手粗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双簧,对并不十分懂旧书市场行情的买书人来说,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回到家上网一查价格后悔不止。潘家园的生意人精明得很!——旧书贩想长久与旧书购买者达成一种稳定关系,短暂的欺诈肯定是不行的。一些旧书摊小老板与收藏家成为了朋友,一旦有好东西,第一时间会告知买家,有时候买家请小老板替他寻找什么藏品,又会提前预支一部分跑腿钱,经常一起会吃个饭什么的。对于买书人,形形色色的,同样可观。潘家园买书人男女老少都有。上了年纪的,头[font=宋体;]发花白,七八十岁了,还在一本一本地淘换。还见过轻微的帕金森患者,说话都有点费劲了,坐在马扎上,右手不停抖动着挑书…学生们来这里淘书,无外乎是古今中外名著或言情、武侠小说,不太讲究版本 ,只要能读、便宜就行,成为潘家园旧书摊最大的散户。那些搞收藏的人或者网上开书店的人,是淘书的精明人,他们来此并不是为了单纯寻可读之书,而是为了“捡漏”,或者扩充自己的藏品,或是高价转手出去。这些淘书人的眼睛毒得狠!有扎实的旧书知识,包括版本、年代、作者等等,和市场行情。他们上眼稍一瞟,就知道哪些东西有用,哪些不值一文。市场上最有活力的,永远是那些孩子们,五六岁,七八岁,十多页,他们痴迷于连环画、绘本书,会对着那些好看的连环画咯咯地笑个不停,一页接着一页地翻着。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和生机……他们是这个喧嚣倾圮城市和世界微茫的希望……

京城这座城市一个又一个民营旧书店接连倒掉,国林风、风入松、采薇阁……房租上涨,经营不善,只剩下几个国营新华书店和中国书店矗立着,就像许多北京人依稀想着老城根底下那若有若无的糖炒栗子的香味,怀念着……护国寺旧书市场已经风光不再,而潘家园据说不就将来也即将迁往它乡,名义是疏解低端产业,肯定会死去……我总想到那座老旧伦敦城市,城市街道中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旧书摊,街头上的卖艺人,狄更斯,莎士比亚……而萦绕在这座城市的味道正一点点地褪尽,老城市必然与之相关的一点点陈旧、霉烂、书香的混杂味道才够完整,才具有独特气息。我们感到的不过是整座城市继续衰落,徒然对一座古老城市没落的凭吊……“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2017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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