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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走你孤独之路,去担当缺席和追问

 ZhangHaiMing01 2017-09-11


译读海德格尔的一组诗


作者孙周兴(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节选自《我们时代的思想姿态》|东方出版社|授权刊登


哲学家海德格尔与诗有不解之缘。在20世纪西方哲人中,海德格尔论诗最多也最有意思。海氏不仅论诗很积极,自己在后期也曾由赋得几首。自然,那是一些很哲学的诗了。所谓“诗哲”,看来用在海氏身上才最为贴切——海德格尔是一位“诗人哲学家”。


海德格尔的生活,大抵也体现出“诗哲”品格。笔者曾见过一组海德格尔晚年相片,摄的是黑森林深山中一间孤独的木屋和海氏在那里的日常生活场景。那风光,那路和屋,风雪和草木,白云和蓝天,特别令我心驰神往,觉得委实是一个诗意地运思的场所。


海德格尔小屋


也许正是在那里,在那群山深处杳无人迹的林中路上,在那座或风雨飘摇或阳光沐浴的小木屋里,海德格尔把思想当做写诗,把写诗当做悟道。于是才有了他诗意盎然的《林中路》、《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等诗学名作,也才有他独具一格的吟咏:《从思想的经验而来》。


我们这里译读的是组诗《从思想的经验而来》。这组诗吟成于1947年,标题已经挑明了这诗出于“思”,是“思”之“诗”。


道路和惦量,

阶梯和道说

达于独有之行。


无碍无顾

走你孤独之路

去担当缺席和追问。


这就是序诗,隐约显出了一个遁入山林的思者形象。看来海德格尔是认了命。思想的事情往往是,思想者作运思的追问愈深、愈远,他也就愈不能发现同道中人,也就愈有入于荒野丛林的寂寥感。真正的思想家终归孤寂,因为他们敢于大胆冒险,先行探入人类精神和文化的遮蔽源头。


况且,思想家海德格尔又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这个时代被称为“现代”,所谓“新时代”(Neuzeit),它在本质上已进入“黑夜”。组诗第一首这样写道:


世界黑夜从未通达

存在之光。


对于诸神

我们来得太迟,

对于存在

我们来得太早。

方兴未艾

存在之诗是吾人。


“我们”是置身于过个“新时代”的人们。而所谓“新时代”未必就比旧时代更光明些,更在白昼中;恰恰相反,这个“新时代”被称为“世界黑夜”(Weltnacht)的时代。之所以黑夜,之所以了无光亮,乃是由于上帝的“缺席”。我们知道,这既是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意经验,也是哲人尼采的思想经验。


对于西方世界来说,上帝的存不存在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因为上帝乃是世界的光源,只有上帝能说“要有光……”。海德格尔就此有一番解说:“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可见地和明确地把人和物聚焦到它那里,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逗留嵌合起来。但在上帝缺席这回事上预示着更为恶劣的东西。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在世界历史中也已黯然熄灭。”


“我们”正处于神祇远遁、神圣者消逝,同时“存在”的光亮又蔽而不显的“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里。可见现代人落入了一个左右不是的夹缝里,貌似富态,实则贫困潦倒,并且于自身的贫困潦倒还毫无自觉。这一现代生存处境乃是一个危险的深渊。现代人必得承受这个深渊;但同时需要有勇于先行入于此深渊的人。而在这个普遍麻痹不觉的时代里,谁还敢于挺身冒险,入于深渊去识破时代之贫困的真相,去探索世界的光亮本源呢?


惟有“我们”中的诗人和思想家。海德格尔借荷尔德林的诗意经验把诗人的使命规定为对“神圣者”的命名。“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诗人首先敢于大胆冒险入于深渊。惟诗人才能道说“神圣者”。在海氏看来,荷尔德林是这个贫困时代的诗人的“先驱者”,如特拉克尔和里尔克也可列入担负起本真使命的诗人行列。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把思想家的使命规定为对“存在”的道说。这种道说也是对“神圣者之维度”的指示,因为在海氏看来,“神圣者”只有在“存在之澄明”中才能显露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诗人与思想家互为近邻,相亲相爱。诗人吟唱“神圣者”,思想家思入“存在之澄明”,两者都指向神性的光辉——“方兴未艾,存在之诗是吾入!”运思本就是作诗。“存在之诗”即“存在之思”。


歌唱与思想同源

都是诗的近邻。


它们出自存在

通达存在之真理。


其亲缘关系令人想起

荷尔德林对林中树的吟咏:


“林中树木巍然矗立,

长相毗邻却彼此不识”。



海德格尔关于“诗、思合一”的思想并不是一个轻佻的浪漫主张,而是预示着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动向。我们看到,在后海德格尔的当代西方思潮中,诗与思、文学与哲学之间的界限正在得到消弭,或者说,两者之间的关系正在得到重构。这无疑可以被视为海德格尔思想努力的一种继续。这一点大有深意。思与诗的分野乃是西方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基本分别。“思”是哲学和科学的事业,是知性和逻辑思维;而“诗”即文学则属于感性、情感和想象的领域。


西方传统主流文化大体上是一种抑“诗”扬“思”、抑“感性想象”而扬“知性逻辑”的文化。诗的处境向来就不妙。柏拉图早就把诗人逐出了他那个以哲学家为王的“理想国”。在近代率先为诗辩护的意大利思想家维柯把他生活的时代(十七八世纪)称为“知性时代”,认为科学时代已经不可能孕育伟大的诗和诗人。老黑格尔也在19世纪做出一个判词:艺术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那么,在西方传统中,“思想”的方式应该是十分发达的了?而海德格尔却断言:“我们从未通达思想”。可见海德格尔所说的“思想”与人们一般理解的思想(思维)是大异其趣的。科学向来是格物求知的明晰的思想方式,但海氏却说“科学并不思”:哲学向来就是严格思想的领域,但海氏却认为它是趋迫思想的“三大危险”中“恶劣而糟糕的危险”:


三大危险趋迫着思想。


美好而有益的危险

是吟咏诗人之切近。


不祥而最激烈的危险

是思想本身。

它必须反抗自身而思,

却难得这般行为。


恶劣而糟糕的危险

是哲学方式。


海德格尔眼中的“思想”究竟是何种思想呢?它何以与传统的哲学和科学的思想相区别呢?这个问题复杂,我们这里只能作简化的了解。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始终贯穿着一个基本区分,所谓“存在学差异”,即“存在之为存在”与“存在者之存在”的差异。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哲学和科学都只是对“存在者之存在”的认识和言说,只是一种知性逻辑上的“知”和“说”,都没有能够进入到“存在之为存在”的境界。“存在学”按本义讲就是“存在之学”,讨论的是“存在之为存在”;但传统存在学却坚持在逻辑层面上说“存在者之存在”,遂误入歧途。


换言之,传统存在学(形而上学)虽然早就有形上、形下之分,却并没有真正坚持“存在学差异”,根本上是不分“存在本身”与“存在者之为存在”的,或干脆就把“存在本身”也当做一个“存在者”来加以“知”和“说”了:一旦在逻辑水平上“说”“存在”,就只可能把“存在”当做一个在者事物了。这样“说”来“说”去,仍旧是“说”着“存在者”及其存在而已,诸如“理念”、“最高实体”、“上帝”、“绝对精神”之类,都是“存在者”种类而已。所以,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一种“存在之被遗忘状态”的历史。


海德格尔在前期的《存在与时间》中端出了一个存在学重建方案,他的基本思想是:从“此在”这个别具一格的存在者的存在入手来追问“存在之为存在”(“存在本身”)。这条思路的主体主义特征是显而易见的。正因此,自30年代以后,海德格尔改弦易辙,实施了一个著名的思想“转向”:不再从“此在”(存在者之存在)出发进行追问,而是要倒转过来,从“存在之为存在”——“存在本身”、“存在之真理”——出发来思存在。这才是原始意义上的“存在之思”,是对“存在本身”的要求的响应:


凡吾人内心的勇气

无非是一种回响

源出于存在之要求,

它把我们的思想

聚集入世界游戏。


万物在思想中

呈独一容缓之态。

忍耐培育雅量。


有伟大之思者,

必有伟大之迷误。


这种“存在之思”仍然可以对应于前期海德格尔生存论存在学中的“存在之悟”。若按通常的做法把人的心灵活动分为知、情、意三维,则海德格尔前期的“悟”或者后期的“思”都不能属于这三维中的任何一维。它是未分化的心智的原始整一性,是人类原始整一的活动方式,是知、情、意这些分化了的心智活动维度所从出的原始统一体。凭这种“悟”或“思”,人才可能臻至“存在”的境界即超越境界。这种“存在之悟”或“存在之思”是诗性的,尽管“思想”的诗性久已横遭知性科学的挤迫和掩盖——


思想的诗性依然蔽而不显。


思想的诗性彰现之际

有如半诗歌之智性虚幻

久而久之。


而运思之诗

实为存在的地志学。


它以存在的真实到场

道说存在之行止。


“运思之诗”是“存在的地志学”。在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这里所谓“地志学”(Topologie)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词语,差不多可以代替他前期哲学中的“存在学”(Ontologie)概念。如果说在海氏前期的“存在学”中重要的是“时间”问题的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在海氏后期的“地志学”中,重要的就是“究竟”问题了。所谓“地志学”是对“位置”和“地方”(Ort, Ortschaft)的“探讨”。而“探讨”本就是一种定位(erörtern),一种“勘探”。作为“存在的地志学”,“运思之诗”跟踪、记载、揭示“存在”的位置和动态,探讨“存在”的踪迹和行藏,从而把存在之天命的消息传达出来。


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地志学”特征主要表现在:对存在的历史性“位置”的探讨以及对人的栖居“地方”的指示,成为海氏思想的一个核心题目。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海德格尔把思想的任务规定为向“存在之近邻状态”的漫游,把存在规定为“最切近者”(das Nächsle),把人规定为“存在的邻居”,而把存在与人的关联规定为“切近本身”(Nähe selbst)。同样地,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海德格尔用“道路”和“开辟道路”来标识作为“道说”(Sage)的语言的展开,并且把作为道说方式的诗与思的关系规定为“近邻关系”时,当海德格尔用“地带”(Gegend)来命名“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区域,并且把世界的“映射游戏”规定为“切近之近化”(das Nähern der Nähe)时,他都是在作一种“地志学”意义上的“存在之思”。



哲学和科学的认识方式与诗性的“存在之思”是格格不入的。海德格尔以为,在通向“存在之思”的道路上,我们首先需要限制知性哲学的思维方式,“退通出哲学之范围”,自觉到我们的“知”的局限体察到我们的语言的界限,然后才有可能正视思想的事业:


惟当其无能于道说

那必归于无言之事,

思想的道说

才安于其本质。


这种无能将带领思想

正视其事情。


无论在何种语言中

达乎言辞所说者

终非所道说者本身。


彼乃一种思想

每每出乎意料,

何种惊奇究其玄奥?


海德格尔曾经多处讲到“思想”和“道说”的“无能”。对于这种“无能”,海德格尔有时也用“赤贫”(Armut)一词来加以描绘,并且曾以此为题作过一个专门演讲。海德格尔也说过,“思想要下降到它暂时的本质之赤贫中去”。“无能”也罢,“赤贫”也罢,海德格尔的用心都在于倡导“思想”的谦恭和虔敬本色。“思想”及其“道说”必安于微薄,守于纯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可以把“思想”理解为一种“谢恩”(Dank),一种“归功”(Verdanken)。而在我们这个仓皇时代里,谁人能究这样一种赤贫“思想”的玄奥?


“运思者越稀少,写诗者越寂寞”。海德格尔,这位西方世界的世纪智者,在充满歧途的“林中路”上孜孜探索,以求解技术时代的人类精神和文化的病根,并且以诗意蓬勃的玄奥运思,以关于天地化生,“天、地、神、人”辉映合一的世界理解,表达和实践了一种具有质朴品格的“谢恩”之思——


森林伸展

溪流欢腾

岩石持存

雾霭弥漫。


草地期候

泉水涌流

山风盘桓

祝祷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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