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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以诗之名,向死而生

 者也书屋 2017-09-12

成为天才,需要咒语一般的训言和努力

1992年秋天,在一次国际研讨会上,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历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宣称:“茨维塔耶娃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有人问:“是俄国最伟大的诗人吗?”布罗茨基回答,“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于是又有人问,“那里尔克呢?”布罗茨基有点生气:“在我们这个世纪,再没有比茨维塔耶娃更伟大的诗人了。”

一位勤恳奋勉的诗人,所能受到的最大认可,大概莫过于同行高手的认可了。一个诗人,在诗歌世界里走得愈远,他对读者的要求便愈高,也愈孤独。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很难真正捕捉到卓越诗人的精妙表达,也因之对他感到陌生。譬如,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1892年10月8日,茨维塔耶娃出生于莫斯科的一个艺术之家。父亲是大学的艺术史教授,母亲是一位音乐天才。母亲严肃专注,立志要把茨维塔耶娃培养成世界一流的音乐家。于是,茨维塔耶娃从小就浸泡在音乐和文学的世界里,熟悉了所有古典作曲家的作品。

“你所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学,勤奋地练,因为每一个上帝所赋予你的禀赋都是可能被毁掉的”,母亲对着我四岁的脑袋说。……不需要对小孩解释什么,小孩最需要的就是如咒语一般的训言。
茨维塔耶娃故居

因为母亲的严苛训练,茨维塔耶娃四岁就能自由阅读,不满五岁就开始学习乐谱,到六岁便被送进音乐学校继续音乐事业。连茨维塔耶娃自己都惊叹母亲对自己的影响,不无骄傲地认为,“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为一名诗人。”

相较于母亲所指的音乐之路,茨维塔耶娃更迷恋韵律之上的抒情歌词——可以说,这是她对于诗歌的最初倾向。自孩童时代起,她就深深地迷恋普希金,偷偷地阅览他的诗集,只看几遍就能完整地背诵下来。

茨维塔耶娃和丈夫、儿女

一切爱与美好,都有种令人绝望的忧伤

普希金的死让三岁的小茨维塔耶娃耿耿于怀,使她萌生了一种保护诗人的冲动。家里有一幅《决斗》,记录了普希金之死:丹特士因为嫉恨,设计和普希金决斗,朝普希金的肚子开了一枪。

于是回忆起我见过的所有诗人,我对诗人的肚子,对这些常常吃不饱饭的肚子,对使普希金送了命的肚子的操心程度丝毫不逊于我对诗人心灵的关注……这一枪着实打伤了我们所有人的肚子。

也是从普希金的诗集里,茨维塔耶娃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魅力:“这个才是爱情:一条长凳,凳上坐着她,然后他来了,说个不停,而她却沉默不语。”

这第一次看到的爱情场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认定自己从这一刻起,注定要承受单方面的不可企及的爱情的全部热情和绝望。她不再期望自己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注定会没有爱情。”

此后,死亡、生命和爱情一直是茨维塔耶娃痴迷表达的诗歌主题。

爱情中什么是最主要的?是了解与掩饰。了解所爱的人并掩藏起你的爱。有时掩饰(出于羞怯)比了解(出于激情)更强烈。前者是隐藏秘密的激情,后者是欲知事实的激情。我也是如此。

茨维塔耶娃对爱既悲观羞怯,又充满异于常人的幻想和热情。1906年,14岁的茨维塔耶娃爱上了一位俊美的大学生尼伦德尔。就像她小时候预知的不幸那样,她为他写下大量的抒情诗,他却不屑一顾。他的冷漠让她无比痛苦,甚至买了一把手枪,到一家曾上演过她喜欢的戏剧《雏鹰》的剧院自杀。好在枪里装的是一枚哑弹,这位未来的伟大诗人才幸免于难。

茨维塔耶娃和儿子,1930年

热烈的爱和决绝的死,有时如此相近

茨维塔耶娃从六岁开始练习诗歌写作,18岁就自费出版了自己的诗集《黄昏纪念册》。两年之后,茨维塔耶娃嫁给了和她一见钟情的谢尔盖·欸伏隆,并把第二部诗集《神奇的路灯》献给他。即便在局势动荡、战乱频发的20世纪20年代,茨维塔耶娃生活困窘,连遭丧子和骨肉分离之痛,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诗歌创作——相反,诗歌已成为她栖居灵魂,排遣孤独苦闷,坚守希望的唯一所在。

1925年,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到巴黎投奔丈夫,开始了艰苦的流亡生活。因为游离于各种诗歌流派之外,茨维塔耶娃在精神和物质上都常常处于孤立无援的处境。她对祖国无比怀念,却又因政治原因无法回去。“我在这里是多余的,而回到那里又不可能。”

茨维塔耶娃手稿

1926年,茨维塔耶娃开始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两人的偶像里尔克互通书信,交流彼此对诗歌、艺术、爱情、生活和时代的思考。在艰难的政治环境中,他们彼此欣赏,倾诉爱意和理解。在给里尔克的信里,茨维塔耶娃毫不讳言自己对诗歌的喜爱与执着,“诗人,就是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因为小时候优秀的音乐教育,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有着极佳的韵律感。她喜欢把诗歌按音节拆开,第一次大胆地使用大量破折号、问号、惊叹号和省略号,来表现诗歌意象之间的跳跃和张力。“我总是被打得粉碎,而且我的所有的诗都是最清脆响亮的由衷的破碎的声音。”她清醒地思考着这个世界,大胆又敏感,热情又决绝:

我也不会渴望我的母语,
它那随手拈来的乳汁般的轻唤。
过路人以哪种语言不理解我,
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分别。
——《想家》

就像布罗茨基说的,“她总是把一切她要说的事物带到它们所容想象和表达的极致。在她的诗集和散文中,没有什么是悬而未决或给人游移不定之感的。”

人如其诗,茨维塔耶娃爱得热烈,也死得决绝。1939年6月,茨维塔耶娃终于带儿子返回故国苏联,却不料厄运连连。她委曲求全,想在作协食堂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维持生存,却遭到拒绝。自由、尊严、理想、生存……当所有称其为人的重要元素被割除之后,1941年8月31日,因诗而生的茨维塔耶娃,最终选择了自缢而死。

茨维塔耶娃曾说,“在我们的时代,活着的不是人。”她热烈真实的性格自然无法向现实妥协,一如她同时代诗人爱伦堡所说的,茨维塔耶娃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她的诗就像她年轻时自信又失落的预言那样,最终超越了好的不好的时代、不同的国别、人群,永远地留下了:

仿佛一群小鬼
闯进梦和馨香的殿堂。
我关于青春和死亡的诗啊,
——谁也不读的诗章!——
散落在书店里,蒙着尘埃,
(无人问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我的诗,好像名贵的美酒,
自有风靡的时候。
——《我的诗,写在年少的时光》

>> 茨维塔耶娃诗选

“柔情缱绻……”

柔情缱绻——

因为我即将离开人间,

我一直在思量,

留给谁,狼皮衣裳。

留给谁,舒适的羊毛花毯,

细巧的手杖和灵缇,

留给谁,我的银镯——

它镶满了翡翠……

还有所有的笔记

和难免凋谢的鲜花……

我的最后一个韵脚——和你,

我的最后一个漫漫长夜!

1915年9月22日

“与我们共度长夜的亲爱的旅伴啊!……”

与我们共度长夜的亲爱的旅伴啊!

漫长、漫长、漫长的路和又干又硬的面包……

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隆隆向前,

迎面奔腾而来的大河,波涛——

隆隆……

啊,在吉卜赛风光的美艳绝伦的朝霞里——

你们可还记得那清晨的风和银白的草原?

那山坡上蓝色的轻烟

和献给吉卜赛人首领的——

歌曲?……

在漆黑的深夜,在亭亭如盖的枝叶下面,

我们向你们献上像夜一样美的儿子,

像夜一样赤贫的儿子……

而夜莺在啼啭——

赞美。

我们菲薄的酒宴和赤贫者的深情,

美妙时光的旅伴啊,留不住你们。

一堆堆篝火烈焰飞腾,

我们的地毯上,落下了点点——

繁星。

1917年1月

寄语百年之后的你

在我亡故后的一个世纪,

你将来到世上,——

现在我为你而执笔

畅叙必死的衷肠:

朋友啊!不要把我寻觅!人世沧桑!

甚至年迈的老者也已经把我遗忘。

不能吻你了!我隔着忘川伸出双臂。

忘川的水,一片茫茫。

我看见啦,你的眼睛像两堆篝火,

炯炯地凝视着坟墓——地狱,

瞥见了伊人,她不会移动纤手,

一百年前已经与人间诀别。

我手握自己的诗稿:几乎成了

一抔尘土!我看见了:你风尘仆仆,

探寻着我曾经诞生,或将要死亡的

那幢房屋。

你睥睨着迎面相逢的活泼而欢乐的女子,

你真得意,我倾听着你的话语呢:

“附庸风雅的一群!都是死人!

只有她还活着!

“我曾经为她效劳,心甘情愿,

我知道一切隐秘和她琳琅满目的钻戒!

盗窃死者的妇人们!——这些戒指

都是从她那儿偷来!”

噢,我的上百枚戒指,多么心疼,

我第一次这般追悔,

当初胡乱赠送了多少,却不曾

盼得与你相会!

而且我还满怀忧伤,

就在今天这个傍晚,我曾经

久久地追随西下的夕阳,——

去迎接你:通过漫长的百年。

我敢打赌,你会向黑沉沉的坟墓投去诅咒,

把我的朋友们深深埋怨:

“当初,你们同声赞美她!粉红的衣衫

却不曾赠送一件!

“谁比她还更无私?!——不,我很自私!

既然你不能把我杀死,何必隐瞒:

我曾经向人人祈求书信,

为的是在夜里亲吻。”

说吗?——说吧!生存与否原是假定。

现在你就是我最多情的佳宾,

而你将拒绝最娇美的情妇,

为了伊人——一堆骸骨。

1919年8月

“就这么走出家门,被烦恼所驱赶……”

“我不想——不能——也不会让您受委屈……”

就这么走出家门,被烦恼所驱赶,

——因为你!——我要以女性的全部记忆、全部渴望、

全部激情——把你忘掉!——我仿佛大海的波涛

顺着所有的枪刺、麻袋和人群飞跑。

哦,水花四溅的大海的巨浪

沿着苏维埃的波瓦尔石街!

我向打盹儿的狼狗俯下身去——忽然——

你的眼睛!双手伸向圣像——

那是你的!哦,要是你没有眼睛,没有手,

我便不会记住它们,不会记住它们,不会记住!

于是,一个冲刺,仿佛湍急的波涛,

我猛攻那些难以攻克的房屋。

依次吻遍所有的人们。

我在窗口俯视。——莫斯科在辽阔的圆圈中央。

须知全莫斯科都爱我呀——啊,这就是你的家……

我笑、笑、压低嗓门在笑。

我琢磨五岁时孩子气的话:

——“没有您我们寂寞,有你又觉得好笑”……

就这样,缠绕着花环的孩子们,

在讲梦话:“我怕,有人在砍树根——

一个波兰人……喂,什么呀?——怎么了?——没有消息?”

——“没有,不过,有呀:他不爱我了!”

答话惊动了丈夫,

于是我走向那位妻子——倾听,像朋友一样嫉妒。

诗歌——鲜花——(谁不为诗歌赠

我以鲜花?)双手捧着——一场暴风雪!

阴影在屋顶上蔓延。——向前!向前!

要沿着人们的环形杂技场

把讨厌的记忆赶到尽头,——

但愿这些记忆不再出现,让我得以如愿!

避开你,仿佛避开黑死病,

沿着整个莫斯科——迈开舞步

绕圈子、绕圈子、绕圈子,直至天色黑尽——

终于在自家门口

停下脚步,喘息不止……

——立刻走进家门,为的是再重新找到——你!

1920年5月17日至19日


本文首发于 新经典 公众号 编辑 焕焕 文字版权归新经典所有

照片来自网络,画作来自Claude Mo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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