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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大槐树

 杏坛归客 2017-09-12

在遥远的阿勒泰边境线上,有一棵参天的大树,每次看见它,我的心灵的小鸟就会长上翅膀,飞越常年积雪的萨乌尔冰山,飞过茫茫的戈壁瀚海,飞到故乡,停落在故乡的门前那棵大槐树上,仿佛看到它那老态龙钟的身姿,虬枝伸展的臂膀和阴翳蔽日的绿色的云团;看到炊烟袅袅的屋顶弥漫在大槐树上的一团团雾霭和云霞,听到小鸟在树叶里啁啾鸣叫,呼朋引伴。


我思念故乡的那条清河,从蓝桥河流下来的河水,它静静地流过我的家乡,流过大槐树下的村子。清澈见底的河水上,有一排通往河对岸的列石,洗衣服的村妇,棒槌捣衣的声音是那么悦耳;我思念故乡的玉山,豁口子的山峦像一张拉满的大弓,它永远像一道屏障一样,守护着故乡的安宁。玉种蓝田的爱情故事,千古流传;我思念大槐树下那一幕幕乡土气息浓郁的温馨的画面,炊烟袅袅,牛哞犬吠,父母在夕阳里荷锄而归......


我们村东西头有两棵大槐树。我家在村东,家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据村里的老人说,从他记事起,这棵树就是这样粗壮。起码都有几百年历史。树身粗得须四五个大人伸臂才能合拢。树枝披拂,伸向四面八方。其中有一枝伸向东边罩住邻居家的屋顶,一枝伸向西边到邻居家的磨房上空。枝繁叶茂,虬枝苍劲.蓊蓊郁郁,蔚为壮观。上面有几个鸟窝,喜鹊和不知名的鸟,一天在树上叽叽咋咋,欢快地叫个不停。


小时候,一群发小经常会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捉知了,摘蝉蜕。记得有一天还遇见一条黄色的大蛇,从树洞里钻出来,顺着树枝蜿蜒前行。笃信佛的母亲说那是善庄蛇,坚决不让害搔,晚上还在树下给树神上香燃纸磕头跪拜......


想起大槐树,就想起了我的姑姑。每到秋季,大槐树上结满了金黄色的槐米,层层叠叠的槐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槐米是中药,姑姑搭着梯子,拿着搭钩,爬上大槐树,站在那伸出如巨大的手臂的树干上去折槐米。我在树下拾取一朵朵槐米,放在苇席上凉晒,金色的槐米伴着蝉声从空中纷纷坠落,散发着浓浓的醉人的幽香。 


想起大槐树,我就会想起一生勤劳的大脚祖母,她经常在田间劳作,一生为人善良明白,通情达理,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威望。村里婆媳邻里之间有什么心事,都爱给祖母学说,祖母在大槐树下一边经布,一边为她们排忧解难。那个时候,家里很穷,每次吃饭,祖母都要把碗底的稠的留给我吃,她喝稀的。半夜给我还有吃一小碗面,而正长身体的姑姑却没有一份。她把所有甜蜜献给了我这个长孙,而把所有苦难留给自己。


想起大槐树,我就会想起在那年月整天劳累却常常不得温饱的父母。黧黑的面颊,粗粝的双手,政治高压下忧心忡忡的隐忍,历经的种种苦难,坚韧的活着......


每到夏夜,忙碌了一天的乡亲就会聚集在树下,坐在石头上,或者拉一张凉席,一家人横七竖八地倒卧在上面。我透过浓密的槐树叶子,可以看见浩渺无垠的天空,点点的星星,白色的银河,还有银河两岸明亮的那几颗明亮的星星,一边是肝肠寸断的织女,一边是披着牛皮担着孩子急匆匆追赶的牛郎。祖母的故事把我带到了遥远的神话的世界,使我倍感凄婉,浮想联翩。


在我儿时的梦里,有对宇宙的遐思和无尽的探索幻想,有说不完的奇思异想,我常常梦见自己走出大山,走出蓝溪灞水,走出故乡贫瘠而又绿色无边的田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闯荡流浪。


大槐树是我少年朦胧的梦,是我少年希望的诗,那两个硕长的枝桠如同虬龙一般,东西飞舞,十分地写意。我曾经幻想自己不愿为池中之物,囿于一方小天地,也成为一条冲天狂舞的巨龙,在广袤的天空自由自在地挥洒腾飞。我甚至觉得这棵大树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是我疲劳以后可以依存的港湾。你坐在天的下面,可以远离疲惫和浮躁。心静如水。那槐树叶子虽然不是葱绿欲滴,有一些老相,金色的槐米也有一种浓浓的药味,但是,那是我的乐园,你看,月亮出来了,她在闲适地散步,她悄悄地爬上树梢,若隐若现,穿云度雾,偷窥着我的心事。她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美丽的梦。


几百年前,不知是谁,可能不经意间,撒下一粒种子,经过漫长的岁月的磨练,风吹雨打,慢慢地长成这参天的大树。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这不是正在享受着祖先的恩赐么?这生命的绿色,如诗如画,陶醉在期间,心旷神怡。

夏夜的大槐树下,老人们的茶壶里煮满了《三国》《水浒》《五女兴唐》,土行孙啊,薛仁贵征西啊,孙悟空大闹天宫啊……抽烟人的火炼在树下拼出一个个红色的幻影,包谷胡子拧得火绳子一节节的在燃烧着,轻烟悄悄散入大槐树的股枝叶之间,氤氲着一派神秘的气息。三伯高兴了,会吼上一嗓子苍凉激昂的秦腔,宏民哥的二胡悠扬的声音在静夜里传的很远很远......


夜已经深了,凉席上传来香甜的鼾声和梦中喃喃的胡话。不远处的涝池里,蛙声渐渐稀了,大槐树也渐渐地打着盹瞌睡了……


大槐树家,已经是我家的代名词。早年我的爷爷给人家赶马车,大树下经常栓着骡马。解放前几年,家道中落。据村里老人预言说,这棵大槐树风脉很好,地气极旺。将来蒋家一定是要出人才的。


人才到没有出,但是,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下半年一天,这棵大槐却树却显示出一些反常的征兆来:先是本来旺盛繁茂的树枝树叶一夜之间蔫蔫的,萎靡不振,再就是在一次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晚,霹雳的雷电将东边的一个最大的枝桠当头劈断,树枝跌落下来,把靠东边大爷家的房顶都砸坏了。


这是百年的成神的大槐树在向我们家发出灾难来临的预警。可惜我们都是愚氓之人,一点也没有察觉。后来的一波接一波的运动,把我们家庭的小船推向了的灾难的谷底。尤其是被人为地陷害补订为地主成分,犹如一夜之间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大爷大婆经常遭受批斗,义务劳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爷在遭受批斗之后,被一伙积极分子推下凳子,拉到大槐树边,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昏死过去,眼睛出血失明。年幼的我亲眼目睹了人世间最残酷的一幕,吓得心惊胆颤。


而邻村一个带帽子的地主分子秦老汉,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也是当晚,当场被88派一伙邪恶的暴徒,翻翻拖着绑到滹坨村88派驻地,双手掌心穿透铁丝,吊在树上,用硬柴棒子活活打死。死后还不准家属哭啼......


还有更惨的是白鹿原孟村公社的“砖砸大会”,三个戴帽子的地主分子光天化日之下死在群众专政的砖头之下......一时间,到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性最丑恶最阴暗的地方在这场运动中暴露无遗,人性灭绝,有的人已经变成野兽畜生。人性之恶如此,天道宁论!


中国是个没有大树的国家,方圆十几里,这四五个人才能合搂抱的古树,少之又少,极为罕见。我们家的大槐树堪为村子的一大风景。也是我们家族兴旺发达,繁荣吉祥的象征。 


但是,那场运动之后,一切都变了。不光房屋、财产被没收, 就连这颗大树也难逃厄运,最终遭到灭顶之灾,在1975年文革快要结束时,连根带稍被队里卖给一个外地人。槐树太大了,我记得那几个外地人架着木板,拉着锯子,伐了好多天,用锯子锯,斧头砍,伐到了大槐树以后,用卡车装了几车木头。一家人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这棵大树遭人斧钺的屠杀肢解,而为无能为力。

在那个极其荒唐的年代,大槐树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处理了。唉,每每回忆起这些往事,真叫人心痛不已。


成年后,我去了遥远的新疆谋生。每每读到庾信《枯树赋》,“.....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就想起故乡的大槐树,不由潸然泪下!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岁月匆匆,人生苦短。50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如今我已经年近花甲,垂垂老矣。叶落归根,我也从几千里之外的边疆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定居。神秘而多情的故乡的大槐树虽然早已作古,却成为我沟通往事的媒介,成为我的梦中的一景。我常常想,故乡的大槐树没有倒在兵荒马乱的战火之中,没有倒在自然灾害里,却倒在一场浩劫里,倒在了人的斧钺之下,它再也不能用它的浓郁的枝叶荫庇乡亲,我再也不能在月下听老人的故事了。而当年的那些爬树的小伙伴也已经白发苍苍,我那位眼睛被打瞎的大爷早已抱憾去世,我在树下经布的祖母,辛苦一生的父母也都先后驾鹤西去。唱秦腔的三伯也已经谢世多年。只有村西头那棵大槐树还是那样老枝婆娑,郁郁葱葱,似乎在招呼着我的这个远方的游子偊偊归来。


故乡的大槐树啊,我是在你的怀抱里长大的,我是在你浓荫庇护下慢慢懂事的。你可知道,我在遥远的边疆是多么怀念你,怀念大槐树下的父老乡亲,我常常想,你也一定会像慈母一样想念我的这个远在异域他乡的游子么?


故乡的大槐树啊!

蒋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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