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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杜的清丽观

 飓风居主人 2017-09-13

李白、杜甫这两位伟大的诗人,对诗文之清、丽,都曾发表过自己的意见,观点有同有异,很值得认真地进行比较研究。本文拟初步作一些探讨。

清、丽是两种不同的文学特色。陆机《文赋》云:“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首先将清、丽并提。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他非常明确地把清、丽看作五言诗的两种特色,张华诗清,张协诗丽。到了唐代,李、杜不约而同地把清视为古代文学的特色,把丽视为近世文学的特色。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把“绮丽”看作建安以后(尤其南朝)的风尚,把“清真”视为元古(《诗经》、《楚辞》)之风。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把“清”看作以屈原、宋玉为代表的“古人”的文风,把“丽”视为以齐、梁为代表的“今人”的文风。李、杜之后,仍有持这种看法。如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钱起诗云:“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淡……芟宋齐之浮游,削梁陈之靡曼。”“靡曼”为华丽之义。可见,高氏亦把清、丽对举,并视“丽”为梁、陈之文风。

清是一种重内容、重气势、措词端正劲直的文学特色。它与刘勰说的风骨有不可分割的联系。陆机说的“凄若繁弦”,即对“清”而言,谓其内容具有以情感人的艺术力量。《文心雕龙·风骨》云:“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宗经》讲“文能宗经,体有六义”时云:“二则风清而不杂”。可见,刘勰认为,文学特色之清与风骨之风关系极其密切。而他所谓“风”,亦称“风力”。从《风骨》可知,它是对文学内容的美学要求,即“述情必显”、“意气骏爽”而造成的以情感人的艺术魅力和阳刚之美。李、杜对清的认识,与刘勰基本上是一致的。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王琦注“建安骨”云:“东汉建安之末,有孔融、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玚、阮瑀及曹氏父子所作之诗,世谓之建安体。风骨遒上,最饶古气。”可见,所谓“建安骨”即“建安风骨”。显然,李白认为,谢朓诗之清与建安风骨相类,都有“逸兴”、“壮思”和飞腾的气势。其《上安州裴长史书》引郡督马公谓长史李京之云: “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其用以状清之“雄”、“奔放”、“光明洞彻”,即刘勰所谓“意气骏爽”、“文明以健”之义;“名章俊语”,近于“结言端直”;“句句动人”,谓有感人的艺术魅力。杜甫《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开府”,指晚年的庾信,因他在北周孝闵帝时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庾信晚年诗文特色为“清”,具体地说,就是《戏为六绝句》之一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其意亦即刘勰说的“意气骏爽”,“文明以健”。杜甫所谓“庾开府”之“清”,又比况李白诗之特色。而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其诗不仅具有豪壮的气势,而且具有“动天地,感鬼神”(《毛诗序》语)的艺术魅力。杜甫《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健笔”、“洒落”与“凌云健笔意纵横”的意思相同,而此处很明确地形容“清”的特色。凡此,皆与刘勰的看法一致。不过,李、杜又各有超越前人之处。李白论“清”常和“真”相联。他宣称自己要“守清真”(《留别广陵诸公》)、“保清真”(《避地司空原言怀》),称赞王羲之“本清真”(《王右军》)、李清“爱清真”(《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裴政“含清真”(《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在文学上,则明确提出了“贵清真”。“真”,指情感自然真挚以感动人心。其思想本于道家。《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故圣人法天贵真。”李白非常提倡以情感自然真挚去感染人,他批评那些摹仿六朝、缺乏真性情的作品是“雕虫丧天真”(《古风五十九首》之三十五)。他把“清”与“真”相联,以此认识“清”这一文学特色,比起刘勰讲“述情必显”,有了新的发展。杜甫论清,特别重意。他提出“清诗近道要”(《贻阮隐居昉》),由此出发,特别强调“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谓具有“清”这种特色之文如凄清玉声一样新鲜动听,表现内容如在磨刀石上新磨出刀来一样。亦即“诗清立意新”之意。杜甫常把“清”和“新”连文,前引《春日忆李白》是如此,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更得清新否,遥知对属忙。”“对属”,即对仗,属形式技巧问题。“清新”与之相对,显然就内容方面而言。所以,“清”、“新”连文,实际上就是“诗清立意新”之意。杜甫这种认识,不仅超越了刘勰,而且也与李白不同。

至于文学特色之丽,则重在艺术形式(尤其是语言)的华美。汉代人已用“丽”来概括楚辞和赋的特征。《史记·太史公自序》:“《子虚》之事,《上林》赋说,靡丽多夸。”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王充《论衡·定贤》谓赋“弘丽”、“文丽”、“文如锦绣”。班固《离骚序》:“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汉书·艺文志》谓自宋玉以来之赋“侈丽闳衍”。自建安以后,“丽”成了文学的主要追求。曹丕倡导“诗赋欲丽”(《典论·论文》),称赞繁(pó)钦书信“其文甚丽”(《叙繁钦》)。陆机说的“炳若缛绣”,即对“丽”而言。《文心雕龙·情采》:“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刘勰很明确地视“丽”为文采、文辞之华美。李、杜使用“丽”这一字眼时,虽无明确的解释,但含义则与上述一致。如他们都认为六朝文学“绮丽”(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杜甫《偶题》),是因为六朝文学特重词藻、对仗、声律、用典等等的精巧、华美。梁元帝所谓“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金楼子·立言》),可看作对此的说明。杜甫《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载邕“论文”,“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特进”,指李峤。其诗非常注重词采华美工致,篇章剪裁整齐。他作的《评诗格》中大力提倡“对偶”、“形似”、“雕藻”等艺术美问题。于此亦可见杜甫此处所谓“丽”的含义。

李、杜二人对清、丽两种文学特色的态度大同而小异。

李白重清而轻视绮丽,但又提倡丽与清结合。对于六朝诗人,他最推崇的只有谢朓一人,以致人称其“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礻真《论诗绝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认为,谢朓诗不同于他人的绮丽,具有清的特色。《送储邕之武昌》:“诗传谢朓清”,《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小谢又清发”。李白很少以“丽”,却经常以“清”称赞他人之诗文。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这其中的“清”字虽非直接形容诗文,但这几句诗的意思则是称赞韦作具有清的特色的。天然的清水芙蓉正是清的艺术境界,“逸兴”云云也正是清的特色。王琦注此句曰:“王僧达诗:精气溢素襟。”更证明了这点。《还山留别金门知己》:“方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芳播无穷。”《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予造真箓,临别留赠》:“挥毫赠新诗,高价掩山东。至今平原客,感激慕清风。”此二则,前以“清芳”称扬雄赋,后以“清风”称盖寰诗。《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序:“陈郎将义风凛然,英思逸发。……动清兴于中流,泛素波而径去”。“兴”,指作诗时的审美感受(参见拙著《诗味论》第九章)。陈郎将之“兴”既清,其诗当亦具清的特色。显然,此乃以“清”称赞其诗。《泾川送族弟钅享》:“蓬山振雄笔,绣服挥清词”。据王琦注,“清词”是称赞当时一同送李钅享的常侍御之诗的。不仅如此,李白还借他人之口称赞自己之文“清雄奔放”。正由于他重清,所以他在理论上提出了“贵清真”的口号,并把它作为唐代文学“复元古”的唯一途径。对于丽,李白明确否定六朝文学之绮丽,说它“不足珍”。孟棨《本事诗》载李白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再次否定梁、陈之绮丽(“艳薄斯极”)。但是,李白又非凡丽都要否定,他对于与清结合的丽则是肯定和提倡的。其《泽畔吟序》云:“崔公忠愤义烈,形于清辞。恸哭泽畔,哀形翰墨。犹《风》、《雅》之什……观其逸气顿挫,英风激扬,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他认为崔成甫之诗既清且丽,高度肯定其清,以至以《风》、《雅》拟之。“怨者之流”,指具有楚《骚》之遗风。《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可证明这点。李白认为崔诗之丽,有骚体遗风,显然是称道而非否定。其《暮春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至于清谈浩歌,雄笔丽藻……余实不愧于古人也。”“雄笔”谓清,“雄笔丽藻”,谓清、丽并存、结合。其《大猎赋》序提倡“辞欲壮丽,义归博远”。“壮丽”,即“雄笔丽藻”,均谓以华美之词藻,表现雄健的气势和壮美的境界,本质上是以清为主的丽与清的结合。

杜甫则是清、丽并重。他主张二者结合,但与李白略有不同。他对丽的肯定程度比李白高得多,尤其是对六朝文学之绮丽也给以很高的评价。当然,杜甫重清,故常以“清”称赞他人之诗文。如前文已引称赞严武“诗清立意新”,阮昉”清诗近道要”,薛十二丈“清文动哀玉”,李邕“洒落富清制”,庾信、李白诗“清新”。此外,还称赞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之六)。杜甫又重丽,尤其重视被时人口诛笔伐的绮丽。如《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云:“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织素为文曰绮,五彩具备曰绣。此处是以“绮绣”喻李琎文章绮丽的。《留别公安大易沙门》称赞大易诗云:“丽藻初逢休上人”。不仅如此,杜甫还从文学发展的角度,高度肯定了六朝文学之绮丽的历史地位。其《偶题》中认为文学的发展线索是:《楚辞》———汉赋(继承《楚辞》传统)———建安文学(有风骨)———六朝文学(以绮丽见长)———初唐文学(兼有六朝馀习),指出“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这里,实质认为,六朝文学之绮丽,尽管与其他时代特色不同,但其名声非平白无故地流传下来,它仍是一代的美好规范。也就是说,绮丽乃文学发展的一个历史必然阶段,其对文学的贡献是不可抹杀的。杜甫如此肯定绮丽,目的在于说明绮丽并非“不足珍”的,因此不应排斥它,而应吸收它。但是,杜甫又不主张现时文学只要绮丽,不要其他。《戏为六绝句》之四:“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挚鲸鱼碧海中。”在他看来,作品只有如“翡翠兰苕”式的妍丽小巧,而无于“碧海中”“挚鲸鱼”的力度、气势,其作者决非超群出众之辈。杜甫的基本思想亦主张清、丽结合。《戏为六绝句》之五明确提出“清词丽句必为邻”,要求在清的方面与屈、宋等“古人”并驾齐驱,在丽的方面不落在齐、梁等“今人”之后。这种清、丽结合,不是如李白所主张的把丽溶入清中,而是既清且丽。其《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欻联翩。”《新唐书·宋之问传》谓沈亻全期、宋之问诗“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因此,杜甫这几句诗实际上是称赞郑、李文章既有阴铿、何逊之“清省”,又有沈、宋之“靡丽”特色。《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篇终语清省。……绮丽玄晖拥,笺诔任昉骋。”称赞张九龄诗既“清省”又“绮丽”的特色。凡此,皆表明了杜甫的清、丽结合的思想。应当说明的是:前文引的《八哀诗》载李邕论文“未甘特进丽”,只是客观地介绍李邕的观点,并非杜甫也有轻视丽的思想。

综上可见,李、杜二人对清、丽的态度有同有异。其相同处在于:二人都重清,并不同程度地主张清、丽结合。其相异处在于:对六朝(尤其是齐、梁、陈)文学的绮丽,李持否定的态度,杜持高度肯定的态度。

李、杜二人对丽的态度所以有异,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复杂的。本文拟就其主要之点,略加申说。

第一,两人接受的文学理论传统有差异。李白主要是接受了初唐史家和陈子昂的文学思想。初唐史家已初步具有了清、丽结合的思想。魏征《隋书·文学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他主张将北方之气质和南方之清绮结合起来,实际上是一种清、丽结合的思想。令狐德主张“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周书·王褒庾信传论》)其中明显包含清、丽结合的观点。但是,他们对六朝文学之绮丽,均持否定的态度,尤其是把庾信作为头号的批判对象。如魏征说:“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隋书·文学传论》)令狐德棻亦云:“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休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至“复古”论者陈子昂则一方面提倡“汉魏风骨”,一方面批评“齐、梁间诗,彩丽竞繁”(《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表现了重清轻丽的观点。相比之下,可见李白的观点与他们非常一致。杜甫则不然。他显然不同意初唐史家否定六朝文学之绮丽的观点,故他针锋相对地多次肯定庾信。除前已引到的之外,还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之一)尤其是他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不仅高度肯其晚年的清,用一“更”字,明确表示其早年之绮丽亦不可废。对于陈子昂,杜甫虽崇敬其人其文(见《陈拾遗故宅》等),但并未全盘接受其重清轻丽的主张。杜甫的清、丽结合的思想,似乎也不是来源于初唐史家,而是来源于刘勰。《文心雕龙·风骨》:“夫翬翟备色而𦒬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刘勰主张风骨与文采结合,认为二者离则各有其弊,合则兼美。这实质包含着清、丽结合的观点,并且于清、丽两方面均无私于轻重。杜甫这方面的观点,与之极其相似。

第二,两人的文学史观有差异。对照一下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和杜甫《偶题》,即可见出这点。李白描绘文学发展情况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泰。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在他看来,自《大雅》之后,文学发展是后不如前,每况愈下,至六朝的“绮丽”,已跌倒了最低谷。这是一种文学发展退化论,是李白否定绮丽,主张“复元古”最直接的思想根源。这种文学发展观,实际上早已有之,如裴子野、李谔、王通、初唐史家、陈子昂等均有这种看法。不过,李白很可能是直接受了陈子昂的影响。《古风五十九首》之一的内容,几乎是《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翻版,都是在表现“文章道弊五百年矣”这一认识的。杜甫《偶题》叙述文学发展情况,与李白迥然不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在他看来,文学发展并非一代不如一代,而是每一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都为文学发展作出了贡献,因此它们的价值和历史地位,都应得到肯定。正是从这种文学发展观出发,杜甫对六朝文学之绮丽也给予肯定,认为它和其他时代文学一样,也是一代之“清规”。这种观点显然比“复古”论者公允得多!

第三,两人的思想亦有差异。学术界一致公认,李白虽有儒家思想,但以道家思想为主,而杜甫则几乎近于醇儒。道家具有重质轻文的倾向,而儒家则文质并重,主张文质彬彬。李白对文的重视程度,显然不如杜甫。如他虽通声律,却又不大重视,甚至认为梁、陈文学“艳薄斯极”,与沈约“尚以声律”有关(参见孟棨《本事诗》)。他虽写有近体诗,却不专力于此,其代表作则以古体诗、乐府诗居多。这种情况必然导致一种否定绮丽的态度。但因他又有儒家思想,又不完全轻文,故并不彻底否定丽,尤其不否定与清结合而成的壮丽。杜甫显然更加重文,故他称赞他人“少小爱文词”(《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诗家秀句传”(《哭李尚书之芳》)。尤其是杜甫特重声律,有不少近体诗的代表作。他还称赞他人“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以自己“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而得意。又如,杜甫很爱好创造佳句妙语,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种重文的思想,与其肯定丽(乃至绮丽)的态度,显然有必然的联系。历来文学的丽,也正是重文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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